長安十二時辰:第二十一章 卯正 · 2 線上閱讀

聽完姚汝能的解說,李泌很滿意:「很快,即刻去辦,需要什麼物資儘管開口。」

「是。」

李泌做了個手勢,讓人把姚汝能攙扶起來,遞過去一碗熱羊湯,熱度晾得恰到好處,裡頭還泡着幾片麵餅。姚汝能又冷又餓,毫不客氣地接過去,大口喝起來。這時李泌忽然又拋出一個問題:「靖安司出了一個內奸,你可知道?」

「啊?不知道。」姚汝能很驚訝,差點把碗給摔地上,「如果我知道,肯定一早就上報了。」

李泌道:「經過分析,我們判斷這個內奸應該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過破綻。你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麼,隨時告訴我。」然後轉身離開。

姚汝能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忽又好奇道:「是徐主事分析的嗎?」金庸小說全集

李泌腳步停了一下,卻什麼都沒說,繼續向前走去。姚汝能有點莫名其妙,可現在不是追問的好時機。他把羊湯一飲而盡,用力拍了拍兩側的臉頰,大聲喊了聲呼號,然後朝着大望樓的方向走去。

李泌聽見身後活力十足的呼號,忍不住嘆了口氣,忽然有些羨慕姚汝能的無知。基督山伯爵小說

如果他知道現在長安城的境況,恐怕就不會這麼輕鬆了。可話說回來,又有誰能通盤掌握呢?李泌不期然又想到了張小敬,不知燈樓爆炸時,他身在何處。

李泌唯一能確定的是,只要有萬一之可能,這個傢伙也不會放棄。

哦,對了,還有檀棋。李泌挺奇怪,自己居然一直到現在,才想起來關心她的下落。她自從跟張小敬出去以後,就沒了音訊。不過這姑娘很聰明,應該會躲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吧。

這些無關的事,只在腦子裡一閃而過。李泌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當前局勢上,這時通傳匆匆跑到面前,大着嗓門說有發現,然後遞來一捲紙,說是主事們剛剛翻找出來的。

李泌展開一看,發現這是一卷手實。紙質發黃,已頗有些年頭。這是位於安業坊一處宅邸的契約書,買賣雙方的名字都很陌生。手實里寫清了宅邸的結構,足有六進之深,還包括一個寬闊花園,寫明了樹種、建築、尺寸等細節,其中赫然就有一座波斯涼亭、一個囚獸用的地下室,以及大批名貴樹植。

這個布局,李泌一眼就看出來,是蚍蜉把自己帶去的那個宅邸。沒想到這麼快就挖出來了。

安業坊啊……李泌咀嚼着這個名字,神情複雜。

安業坊位於朱雀大街西側第四坊,長安城最好的地段之一,裡面住的人非富即貴。不過安業坊里最著名的建築,是貞順武皇后廟。

貞順武皇后生前是聖上最寵愛的武惠妃,逝於開元二十五年,死後追封皇后頭銜,諡貞順。她的存在,在長安城中十分微妙。因為她有一個兒子叫作李瑁,娶妻楊玉環,後來竟被自己父親奪走了。

而她和太子李亨之間,也有因果聯繫。武惠妃為了讓李瑁有機會,將太子李瑛構陷致死。沒想到天子並未屬意李瑁,反而把太子頭銜封給李亨。

所以這安業坊,無論對李瑁還是李亨,都是一個百感交集的場所。若這女人多活幾年,恐怕許多人的命運都會隨之改變。

拋開這些陳年舊事,李泌再一次把注意力放在手實上,忽然發現在買主的名字旁,籍貫是隴西。他眼神一動,忽然想起一個細節。

幾年前朝廷曾經頒布過一則《授宅推恩令》,規定朱雀街兩側四坊的宅邸,非宗支勛貴不得買賣。

而手實上這個買家的名字,旁邊沒寫官職和勛位,亦沒註明族屬,根本是個白身平民。他能買到安業坊的宅邸,只有一種可能——他的身份,其實是某個世家的家生子或用事奴,代表主人來買。

這種情況屢見不鮮。很多人身份敏感,既想買個別宅,又想藏匿身份,便讓手下家奴出面。這種情況,叫作「隱寄」。這份手實,應該就是隱寄的買賣。

買主既然籍貫是隴西,背後的主人,自然是出身隴西的大族。

李泌冷笑一聲,把手實一抖。李相李林甫,乃是高祖堂弟的曾孫,也是隴西李氏宗親的一支。

這個推斷看似粗疏無理,可現在不是在審案,不必證據確鑿。只要李泌發覺一點點聯繫,就足夠了。

「立刻集合旅賁軍,我親自帶隊,前去安業坊。」李泌簡短地下了命令。他需要親眼來確認那座花園,是不是自己去過的。

司丞的命令,得到了最快的執行。旅賁軍士兵迅速集結了三十多人,在李泌的帶領下朝安業坊疾奔而去。靖安司的有心人注意到,這些士兵不止帶着刀弩,還有強弓和鐵盾。

這如臨大敵的陣勢,到底是去查案還是打仗啊?他們心想。

從光德坊到安業坊距離不算太遠,不到一刻就趕到了。根據那份手實,宅邸位於坊內西北,恰好挨着貞順武皇后廟。

坊內此時還是燈火通明,不過觀燈者已經少了許多。畢竟已是卯正時分,已經玩了大半個通宵的人紛紛回去補覺。李泌一行徑直來到宅邸門前,這裡的大門前既無列戟,也沒烏頭,看起來十分樸素低調。不過此時有一輛華貴的七香車正停在門前,那奢華的裝潢,顯出了主人不凡的品位。

「逮到你了,老狐狸!」李泌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轟」地撞開大門,後續的人一擁而入。李泌特別吩咐,一定不可馬虎大意,所以他們保持着標準的進襲姿勢,三人一組,分進合擊,隨時有十幾把弩箭對準各個方向。

他們衝過前院和中庭,四周靜悄悄地,一路沒有任何阻礙。李泌心中起疑,可還是繼續前行。當他踏入後花園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座造型特異的自雨亭。

沒錯,就是這裡!

李泌捏緊了拳頭,我又回來了!

此時在那座自雨亭下,站着幾個人。其他人都是僮僕裝束,唯有正中一人身着圓領錦袍,頭戴烏紗幞頭,正負手而立——正是李相。

兩人四目相對,還未開口,忽然有街鼓的聲音從遠處飛過牆垣,傳入耳中。並非只有一面鼓響,而是許多面鼓,從四面八方遠近各處同時響起。

長安居民對這鼓聲再熟悉不過了。尋常日子,一到日落,街鼓便會響起,連擊三百下,表示宵禁即將開始。如果鼓絕之前沒能趕回家,寧可投宿也不能留在街上,否則會被杖責乃至定死罪。

此時街鼓竟在卯時響起,不僅意味着燈會中止,而且意味着長安城將進入全面封鎖,日出之後亦不會解除。

蕭規一說夾城,天子和張小敬都立刻明白了。

長安的布局,以北為尊。朱雀門以北過承天門,即是太極殿。高祖、太宗皆在此殿議事,此處乃是天下運轉之樞。後來太宗在太極殿東邊修起永安宮,稱「東內」,以和太極殿「西內」區別,後改名為大明宮。到了高宗臨朝,他不喜歡太極殿的風水,遂移入大明宮議事。

此後歷任皇帝,皆在大明宮治事,屢次擴建,規模宏大。到了開元年間,天子別出機杼,把大明宮南邊的興慶坊擴建改造,成了興慶宮,長居於此,稱「南內」。

興慶宮與大明宮之間距離頗遠,天子往返兩地,多有不便。於是天子在開元十六年,又一次別出機杼,從大明宮的南城牆起,修起一條夾城的復道。復道從望仙門開始,沿南城牆一路向東,與長安的外郭東側城牆相接,再折向南,越過通化門,與興慶宮的南城牆連通。

這樣一來,天子再想往返兩宮,便可以走這一條夾城復道,不必擾民。後來天子覺得這個辦法着實不錯,又把復道向南延伸至曲江,全長將近十六里。從此北至大明宮,南到曲江池,天子足不出宮城,即能暢遊整個長安。

在這麼一個混亂的夜晚,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勤政務本樓,沒人會想到蚍蜉會把主意打到夾城復道。蕭規只要挾持着天子,沿南城牆附近的樓梯下到夾城裡頭,便可以順着空空蕩蕩的夾城,直接南逃到曲江池,出城易如反掌。

難怪他說這條逃遁路線是「拜天子所賜」,這句話還真是一點都沒錯。天子臉色鐵青,覺得這傢伙實在是太過混賬了,可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忌憚。

從太上玄元燈樓的猛火雷到通向龍池的水力宮,從勤政務本樓上的軋犖山神像到夾城復道,這傢伙動手之前,真是把準備功夫做到了極致,把長安城都給研究透了。這得要多麼縝密的心思和多麼大的膽量,才能構建起這麼一個複雜的計劃。

而且這個計劃,竟然成功了。

不,嚴謹來說,現在已經無限接近於成功,只差最後一步。

蕭規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沒有過於得意忘形。他讓唯一剩下的那個蚍蜉扶起張小敬,然後自己站到了天子和太真的身後,喝令他們快走。

「你已經贏了,放她走吧。反正你也沒有多餘人手。」天子又一次開口。

蕭規對這個建議,倒是有些動心。可張小敬卻開口道:「不行,放了她,很快禁軍就會發現。一通鼓傳過去,復道立刻關閉,咱們就成了瓮中之鱉了。」蕭規一聽,言之有理,遂把太真也推了起來。

「你……」

天子對張小敬怒目相向。自從那一個蚍蜉摔死後,他本來對張小敬有了點期待,現在又消失了。不過張小敬裝作沒看見,他對太真的安危沒興趣,只要能給蕭規造成更多負擔就行,這樣才能有機會救人。

蕭規簡單地把押送人質的任務分配一下,帶領這大大縮水的隊伍再度上路。他們沿着城牆向東方走了一段,很快便看到前方城牆之間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裂隙規整筆直,像一位高明匠人用平鑿一點點攻開似的,一直延伸到遠方。

一條向下的石階平路,伸向裂隙底部。他們沿着石階慢慢往下走去,感覺一頭跌進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謂的夾城復道,就是在城牆中間挖出一條可容一輛馬車通行的窄路,兩側補起青磚壁,地面用河沙鋪平,上墊石板。城牆厚度有限,復道也只能修得這麼窄。

在這個深度,外面的一切光線和喧囂都被遮擋住了,生生造出一片幽深。兩側磚牆高聳而逼仄,坡度略微內傾,好似兩座大山向中間擠壓而來。行人走在底部,感覺如同一隻待在井底的蛤蟆,抬起頭,只能看到頭頂的一線夜幕。

復道里沒有巡邏的衛兵,極為安靜。他們走在裡面,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在這種環境下,每一個人都有點恍惚,仿佛剛才那光影交錯的混亂,只是一場綺麗的夢。

不得不佩服天子的想象力,居然能想到在城牆之間破出一條幽靜封閉的道路來。在這裡行走,不必擔心有百姓窺伺,完全可以輕車簡從。若在白天,該是何等愜意。

步行了約莫一刻,他們看到前方的路到了盡頭。這裡應該就是興慶宮南城牆的盡頭,前方就是長安城外郭東城牆了。在這裡有一條岔路,伸向南北兩個方向。

「蕭規,你打算怎麼走?」張小敬問。

向北那條路,可以直入大明宮,等於自投羅網;向南那條路通向曲江池,倒是個好去處,只是路途遙遠,少說也有十里。以這一行人的狀況,若沒有馬匹,走到曲江也已經累癱了。

蕭規似乎心中早有成算,他伸手指向南方:「去曲江。」

張小敬沒問為什麼,蕭規肯定早有安排。這傢伙準備太充分了,現在就算他從口袋裡變出一匹馬來,張小敬也不會感到意外。

一行人轉向南方,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太真忽然跌坐在地上,哀求着說實在走不動了。她錦衣玉食,出入有車,何曾步行過這麼遠?天子俯身下去,關切地詢問,她委屈地脫下雲頭錦履,輕輕地揉着自己的腳踝。即使在黑夜裡,那欺霜賽雪的白肌也分外醒目。

蕭規沉着臉,喝令她繼續前進。天子直起身子擋在太真面前,堅持要求休息一下。蕭規冷笑道:「多留一彈指,就多一分被禁軍堵截的危險。若我被逼到走投無路,陛下二人也必不得善終。」

天子聽到這赤·裸裸的脅迫,無可奈何,只得去幫太真把雲頭錦履重新套上。太真蛾眉輕蹙,泫然若泣。天子心疼地撫着她的粉背,低聲安慰,好不容易讓她哭聲漸消。

這時張小敬開口道:「我歇得差不多了,可以勉強自己走。不如就讓我押送太真吧。」

蕭規想想,這樣搭配反而更好。太真弱不禁風,以張小敬現在的狀況,能夠看得住,騰出一個蚍蜉的人手,可以專心押送天子。

於是隊伍簡單地做了一下調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雙手捆縛住,又繼續前進。這次張小敬走在了太真的身後,他們一個嬌貴,一個虛弱,正好都走不快,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最後。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聲抱怨,張小敬卻始終保持着沉默。

這條復道,並非一成不變的直線。每隔二百步,道路會忽然變寬一截,向兩側擴開一圈空地,喚作蹕口。這樣當天子的車駕開過時,沿途的巡兵和雜役能有一個地方閃避、行禮,也方便其他車輛相錯。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筆直的整條復道,會發現它身上綴有一連串蹕口,像一條繩子上系了許多繩結。

這支小隊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個蹕口。蕭規一擺手,示意停下腳步,說休息一下。說完以後,他獨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裡。

太真顧不得矜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嬌喘不已。天子想要過來撫慰,卻被蚍蜉攔住。蕭規臨走前有過叮囑,不許這兩個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沒有徒勞地大聲呵斥,悻悻瞪了張小敬一眼,走到蹕口的另外一端,負手仰望着那一線漆黑的天空。

張小敬站在太真身旁,身子靠着石壁,輕輕閉着眼睛。整整一天,他的體力消耗太大,現在只是勉強能走路而已。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儘快恢復元氣,以備接下來可能的劇戰。

忽然,一個女子的低聲鑽入耳朵:「張小敬,你其實是好人,你會救我們,對嗎?」張小敬的心裡一緊,睜開獨眼,看到太真正好奇地仰起圓臉,眼下淚痕猶在。她的右手繼續揉着腳踝。蚍蜉朝這邊看過來一眼,並未生疑。

「為什麼這麼說?」張小敬壓低聲音反問道。

「我相信檀棋。」

張小敬一怔,隨即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可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不過你相信她,與我何干?」

太真似笑非笑道:「檀棋她喜歡的男人,不會是壞人。」

「呃……」

「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和檀棋之間其實沒什麼。戀愛中的女人,和戀愛中的男人,我都見過太多,她是,你可不是。」

張小敬有些無奈,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這女人還饒有興趣地談論起這個話題。太真見這個凶神惡煞的傢伙居然露出尷尬表情,不由得抿嘴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那麼做一定別有用意。」

「所以你剛才那番表現,只是讓蚍蜉放鬆警惕的演戲?」張小敬反問。

「不,從殿頂滑下來的時候,我整個人真的快崩潰了。但比起即將要失去的富貴生活,我寧可再去滑十次。」太真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個背棄了丈夫的坤道,若再離開了天子的寵愛,什麼都不是。所以我得抓住每一個可能,讓天子和我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