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二十章 卯初 · 2 線上閱讀

 

在火光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若陛下記性無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根本不記得了。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餘日,最終僅有三人倖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動聲色:「你們是怪罪朕窮兵黷武?還是敘功不公?」法醫秦明小說

「不,不。」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為陛下盡忠。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今日到此,不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兵諫。」

「兵諫?」天子的眉頭抖動了一下,幾乎想笑。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諫」。

「陛下是真龍,我們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闕的虛實。」將夜小說

他隨手一指其中一隻蚍蜉:「這個人叫伍歸一,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然後又指向另外一隻蚍蜉:「他叫莫窪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只能以身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繫哩。陛下你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於當地縣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官府抽調徭役,疲於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裡,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並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隻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只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樑之上歷歷在目。」

「所以你們打算復仇?」

「曹劌那句話怎麼說來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一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眾;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雖然眾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裡。你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縮。」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麼着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着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郁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着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里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面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你走。」

蕭規一抬手,蚍蜉們唰地抬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着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於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里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着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賓客群里響起,這是《越語》里的句子。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絕望壓抑住的憤怒。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群涌動。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他們終於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裡被擄走或死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們呼喚着,此簇擁着,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着御席的方向衝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亂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大殿內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麼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只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衝到蕭規面前,趁着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只覺得腦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剎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後,大殿內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只能看着這兩個人扭成一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一時之間居然被壓制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一位弓騎高手,慣於驅馬逐鷹,飛箭射兔。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精銳,上陣廝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包括蕭規在內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烈性,不會輕易被美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面。天子氣喘吁吁,很快已是強弩之末。蕭規正要發起致命一擊,忽然身子一個趔趄。

適才的爆炸聲衝擊了整個宴會大殿,滿地皆是狼藉。蕭規的右腳恰好踩進一個半開的黑漆食盒,整個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覷中了這絕無僅有的一個機會,拎起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進蕭規的右眼。

蕭規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急速後退。天子捅得太急了,連繫繩都來不及從蹀躞帶上解下來,被蕭規反拽着朝前衝去。兩個人一起撞翻御席,沿着斜坡滾落下來,通天冠和弩機全摔在了地上。

張小敬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到了,飛身而上,想去抓住蕭規。可天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個唾壺沖他丟去。張小敬閃過,急忙低聲說了一句:「陛下,我是來幫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則是再丟過來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面亂七八糟,什麼都能撿得着。

這不能怪天子,張小敬先打昏陳玄禮,又殺死永王,恐怕誰都不會把他當自己人,只當他是來幫蕭規的。

如果張小敬是全盛時期,對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話下。可他現在太衰弱了,反應速度明顯下降,只能一邊躲閃,一邊靠近。張小敬心中一橫,實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着,旁邊那老宦官突然伸開雙臂,死死抱住了張小敬的腿腳。張小敬要抽開,卻根本掙扎不開。天子趁機衝過來,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張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經刺破了外面一層薄薄的皮膚,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擊斃這個襲擊宮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聽大殿中響起一聲女子的尖叫。天子臉色陡變,手腕一顫,這一刀竟沒有刺下去。

蕭規站在十幾步開外,右眼鮮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個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纖細脖頸。

「太真!!!」天子驚叫道。

李泌站在徐賓的屍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語。

徐賓是他在戶部撿到的一個寶。他籌建靖安司之時,從各處抽調人手。諸多衙署陽奉陰違,送來的都是平時里不受待見的文吏,無論脾性還是辦事能力,都慘不忍睹。李泌大怒,請了賀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氣,全部退回。

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正是戶部選送的徐賓。

這個人年紀不小,可對官場一竅不通,在戶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會被送過來。李泌發現他有一個優點,記憶力驚人,只要讀過的東西尤其是數字,過目不忘。這樣一個人才,恰好能成為大案牘之術的核心。

於是,在李泌的悉心培養之下,徐賓很快成為靖安司里舉足輕重的一員。這人不善言辭,態度卻十分勤懇,整個長安的資料,都裝在他的腦袋裡,隨時調閱,比去閣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與徐賓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賓家裡還有老母幼兒,曾向他親口允諾,此事過後,給他釋褐轉官。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浮雲。

此時徐賓躺在榻上,頭折成奇怪的角度,雙目微閉。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願瞪向別人,而是選擇了垂頭閉目。

李泌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一下,把本來湧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賓只是上下級,連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卻感到格外悲傷。這不只是為了徐賓,而是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犧牲的人。

李泌強忍着內心的翻騰,伸出手去,把徐賓的頭扳正,然後將他的雙手交叉擱於小腹,讓他看起來好似熟睡一樣。「對不起……」李泌在心裡默念着。

他輕輕將被子拽起來,想要蓋住徐賓的面孔,可蓋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睜大了眼睛,發現徐賓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湊近了仔細看,發現徐賓指甲里全是淡灰色的牆泥。

京兆府掌京城機要,所以牆壁尚白,只是塗灰的年頭一長,便會轉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繞到床榻的另外一側,借着燭光,看到在貼牆的一側,有些許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問過,徐賓神志未完全清醒,身體動不了,但可以做簡單對話。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兇手進入屏風,與徐賓交談。徐賓在談話期間覺察到了不妥,可無法示警或逃離,只得悄悄用指甲在牆上留下痕跡,然後被滅口。

無論是突厥狼衛還是蚍蜉,都沒有殺徐賓的理由。看來兇手是徐賓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個一直沒捉到的內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燭台貼近牆壁。設廳的牆壁很厚實,抓痕太淺,而且筆畫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字,第一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寫完,只勉強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一個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發生了什麼事,能聯想到兇手?可為何他不直接寫兇手名字,豈非更方便?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李泌霍地站起身來,把燭台輕輕擱在旁邊。

他退出屏風,立刻召集相關人等,發出了兩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時封閉所有大小門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發覺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於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屬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個內奸,一定原來就是靖安司的人,那麼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兩個命令得到了迅速執行。看守屏風的兩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靜的房間等待審訊。同時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內外出入口,取代了原來的守衛。

這是絕對必要的措施,那個內奸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時候還被人拿刀子頂在背心。現在的京兆府已經成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大瓮,至於如何從水裡撈起鱉來,就看他的手段了。

審訊看守士兵的進展很快。兩個倒霉的大兵一聽說徐賓被殺,臉都嚇綠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摟出來。據他們交代,這段時間,進入屏風的人有很多,有醫師,有小廝,也有各種各樣的官吏,並沒有留下記錄。

李泌又問,究竟是誰給他們下的命令,要看守徐賓?

士兵們回答,是從元載那裡得到的命令,要把徐賓當作重要的疑犯來對待。

「元載是誰?他為何有權力這麼做?」李泌厲聲問道。一個吉溫就夠了,怎麼又冒出一個元載?一個主事低聲把元載的來歷解釋了一下。

「他在哪兒?」

「幾個時辰前帶着一批旅賁軍士兵外出,還沒回來。」

李泌冷哼一聲,雖然元載的行為讓他十分不悅,但至少排除了內奸的嫌疑。

「為什么元載會認定徐賓是疑犯?理由是什麼?」李泌問。

士兵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最後還是趙參軍站出來回答。他來的時日雖短,可內情卻摸得頗為清楚:「徐主事是在後花園昏倒的。在襲擊事件之後,他被人發現,送來京兆府進行治療。蚍蜉潛入靖安司大殿,正是從後花園的水道而入。元評事認為,是徐主事打開水網,放蚍蜉進來,然後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來,修長的手指敲擊着桌面。元載所說,並非全無道理。徐賓自然不是內奸,但他應該正好撞見了內奸放蚍蜉進靖安司的那一刻。內奸出手滅口,說不定是因為擔心徐賓看到了他的臉。

仔細想來,這是一個最合理的推測。

這個內奸真是狠毒大膽。一想到自己身邊盤踞着一條吐着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樑發涼。他站起身來,留下一個主事繼續審訊,讓衛兵把所有接近過徐賓的人都寫下來,再和靖安司的成員進行比對。

接下來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裡。

他走出審訊室,雙手負後,微微地嘆息了一聲。這時候,終於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這是一個新設立的衙署,缺少底蘊,只是強行凌駕於京兆府兩縣、金吾衛、巡使與城門衛之上。當有強力人物在上頭鎮着時,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亂起來,人才便捉襟見肘。

「除了徐賓,元載還把什麼人打成了內奸?」李泌忽然問道。

「還有一個姚汝能,他在大望樓上給敵人傳遞信號,結果被制伏,現在正關在京兆府的監獄裡。」站在一旁的趙參軍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驍衛失寵,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條大腿。

「他?給敵人傳遞消息?」

「具體情形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給一個叫張小敬的人傳消息。」趙參軍提起這個名字,面孔微微發窘。

李泌面色一凜,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大聲催促左右隨從:「快帶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內奸是誰……」

在蕭規挾持住那個女坤道的一瞬間,所有人包括張小敬,都鬆了一口氣。

只要天子脫離了蚍蜉的威脅,最大的危機就消失了。這個女道人雖得帝王恩寵有加,可在這種場合下,她的性命顯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