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九章 寅正 · 2 線上閱讀

這刀屬於一位在入口殉職的龍武衛兵,是陳玄禮親手撿起來交給元載。他不太習慣這種軍中利器的重量,反覆掂量了幾下才拿穩。

「你在晁分家囂張的時候,可沒想過報應來得這麼快吧?」元載晃着刀尖,對張小敬滿是怨毒地說。那一次尿褲子的經歷,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簡直恨透了這頭狂暴的五尊閻羅。

張小敬緊閉着眼睛,對元載的聲音毫無反應,生死不知。

元載把刀尖對準張小敬,開始緩緩用力。他已經盤算妥當了,張小敬死在這勤政務本樓里,是最好的結果。不光是出於仇怨,也是出於利益考慮。他今晚辛苦布的局,只有張小敬一死,才算是徹底穩妥。金瓶梅詞話

元載現在深深體會到了封大倫的心情:這傢伙太危險了,只要活着,就是一個極大的變數,不死掉,實在是讓人無法安心。

「你做的惡事,足可以讓朝廷把古法里的凌遲之刑重新找回來。現在我殺你,也是為你好。」

元載念叨着無關痛癢的廢話,把直刀慢慢伸過去。他從來沒殺過人,略有緊張,所以運力不是很精準。那刀尖先挑開外袍,對準心口,然後刺破了沾滿污煙的粗糙皮膚,立刻有鮮血湧出。這讓元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後撤了一點,然後再一次進刀。

這一次刀尖很穩,只消最後用一次力,便可以徹底扎入心臟。這時元載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過去。

「登徒子!」

檀棋拋開手裡的銅燮牛燭台,踩過元載的身體,朝張小敬撲了過去。

對於自己攀上燈樓頂端之後發生的事,張小敬的記憶有點模糊。

他隱約記得,自己靠在狻猊跨架上,等着最後時刻的到來,眼前五光十色,絢麗無比。

開始張小敬以為這是人死前產生的幻覺,可耳邊卻總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吶喊。他的理智雖然已經放棄逃生,可內心那一股桀驁堅忍的衝動,卻從未真正服輸,一直在努力尋找着求生的可能。

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終於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順的設計,燈屋的燈火透過它們,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感的光芒。此時燈樓熊熊燃燒着,火焰燎天,這些薄紗懸浮在半空,隨着上升氣流舞動不休。

它們是怎麼固定在燈樓上的呢?

張小敬抬起頭,忽然發現在他的頭頂,十幾條麻繩皆固定於狻猊跨架之上,下端星散,分別牽向不同方向。各色薄紗,即懸掛在麻繩之上,密密麻麻地懸吊在燈樓四周,宛若春鈿——這個叫作牽春繩,不過張小敬並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關心的,是繩子本身。經過短暫觀察,他發現其中有一根格外粗大的麻繩,繩子頭拴在狻猊的脖頸處,而麻繩的另外一端,則被斜扯到興慶宮的南城牆邊緣,與堞口固定在一起。遠遠看去,在城牆與樓頂之間,斜斜牽起了一根粗線。

一個求生的念頭,就這樣莫名浮現上來。

魚腸是個很精細的人,肯定早早預留好撤退的路線,以便在啟動最後的機關後,可以迅速離開。這條路線不會是往樓下走,時間必然來不及,他的撤退通道,只能在上面,那麼手段就只剩一個:

牽春繩。

沿着這根牽春繩滑離燈樓,這是最快的撤退方式。

接下來的事情,張小敬委實記不清楚了。他恍惚記得自己掙扎着起身,攀上跨架,全憑直覺抓住了最粗的那根繩子,然後用一根凌空飛舞的絹帶吊住雙手,身子一擺,一下子滑離了燈樓頂端。

他的身子飛快滑過長安的夜空,離開燈樓,朝着興慶宮飛去。

就在他即將抵達興慶宮南城牆時,燈樓驟然炸裂開來,強烈的衝擊波讓整條繩子劇烈擺動。緊接着,燈樓的上半截翻倒,砸向興慶宮,這個動作徹底改變了繩子的走向。張小敬本來雙腳已幾乎踏上城牆,結果又被忽地扯起到半空,伴隨着大量碎片滾進了第三層……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檀棋的面孔。

檀棋的烏黑長髮東一縷西一條地散披在額前,臉頰上沾滿髒灰,那條水色短裙殘破不堪,有大大小小的灼洞,裸露出星星點點的白皙肌膚。

可她此時沒有半點羞怯,身軀向前,抱住張小敬的腦袋,大聲呼喚着他的名字。張小敬嘴唇囁嚅,卻說不出話來。檀棋看看左右,從瓦礫中翻出一個執壺,把裡面的幾滴殘酒滴進他的咽喉。張小敬拼命張開嘴,用舌頭承接,之前在燈樓里,他整個人幾乎快被烤乾了,這時有水滴入口,如飲甘露。

張小敬慢慢地恢復了清醒,問她怎麼跑這裡來了。

檀棋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跟張小敬重逢。之前她惹惱了太子,被護衛從上元春宴拖離,暫時關在了第三層邀風堂的一處庫房。

這一層沒有牆壁,所以庫房的設計是半沉到二層。當燈樓爆炸時,灼熱的烈風席捲了整個邀風堂,整個這一層都被蹂躪得極慘,唯獨這個庫房勉強逃過一劫。檀棋聽到庫房外那一片混亂,意識到這是闕勒霍多爆發,內心絕望到了極點。

待得外面聲音小了些,她推開已經扭曲變形的房門,在煙塵瀰漫中跌跌撞撞,卻不知該去何處。

恰好就在這時,檀棋看到元載正準備舉刀殺人。她不認識元載,但立刻認出了張小敬的臉。情急之下,她舉起一根沉重的銅燮牛高腳燭台,狠狠地對元載砸去,這才救下張小敬的性命。

聽完檀棋的講述,張小敬轉動脖頸,面露不解:「你不是在平康里嗎?為何會出現在勤政務本樓?」

他不問還好,一問,檀棋一直強行靠意志繃緊的情緒堅壁,終於四散崩塌。她撲在他的胸膛之上,放聲大哭,口中不斷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覺得自己真是什麼用都沒有,什麼事情都沒做好,終究還是讓闕勒霍多爆發了,枉費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

「不要哭,到底怎麼回事?」張小敬的語調僵硬。

檀棋啜泣着,把自己借太真之手驚動天子的事講了一遍。張小敬欣慰道:「若非你在御前這麼一鬧,讓他們撤掉全城通緝,只怕我在晁分門前,已經被這個傢伙射殺——所以你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他試圖伸手去摸她的髮髻,不過一動胳膊,牽動肌肉一陣生疼。

「可是,闕勒霍多還是炸了……」檀棋的眼淚把髒臉衝出兩道溝壑。剛才那一場混亂,給她的衝擊實在太大。靖安司同人奔走這麼久,卻終究未能阻止這次襲擊。強烈的挫敗感,讓檀棋陷入自我懷疑的流沙之中,難以拔出。

張小敬虛弱地解釋道:「剛才那場爆炸,本來會死更多的人,多虧有你在啊——我早說過,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義的事,多少男子都不及你。」

檀棋勉強一笑,只當是張小敬在哄騙自己。他的身軀上血跡斑斑,衣衫破爛不堪,她簡直難以想象,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務本樓的這段時間,他獨自一人要面對何等艱難的局面。

就算闕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那也一定是這個男人前後奔走的功勞吧?

張小敬掙扎着要起來,檀棋連忙攙扶着他半坐在柱子旁。這時元載也悠悠醒轉過來,他揉着劇痛的後腦勺,抬起頭來,發現砸自己的是個婢女,不由得惱怒:「大膽賤婢,竟敢襲擊靖安司丞?」

其實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溫,元載這麼說,是想習慣性地扯張虎皮。誰知這觸動了檀棋的逆鱗,她杏眼一瞪:「你這夯貨,也配冒充靖安司丞?」拿起銅燭台,又狠狠地砸了一下。這次力度比剛才更重,砸中大腿,元載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叫,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

「檀棋……」張小敬叫住她,無奈道,「他確實是靖安司的人。」

一聽這話,檀棋扔開燭台,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這種人都進了靖安司,豈不是說公子已然無幸?元載一見求生有戲,急忙高聲道:「在下與張都尉之間,或有誤會!」

張小敬盯着這個寬闊額頭的官僚,自己的窘迫處境,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賜。他沉着臉道:「我之前提醒你興慶宮有事,如今可應驗了?」元載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剛剛被這瘋婆娘砸得生疼,他不敢再端起官架子。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殺我?」

元載心思轉得極快,知道叩頭求饒沒用,索性一抬脖子:「那麼多人,都親眼看到都尉你準備炸掉燈樓,縱然我一人相信,也沒法服眾。」

這句話很含糊,也很巧妙,既表示自己並無敵意,又暗示動手是形勢所迫,還隱隱反過來質疑張小敬的作為。張小敬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這個解釋起來太費唇舌。如今局勢緊迫,他沒時間辯白,直接問道:「外面現在到底什麼情況?」

元載只得一邊揉着大腿,一邊簡單扼要地講了講勤政務本樓遭人入侵,陳玄禮帶隊赴援。張小敬緊皺着眉頭,久久未能作聲。他知道除了闕勒霍多之外,蕭規還有另外一手計劃。沒想到的是,這個計劃比他想象得還要大膽兇狠,居然一口氣殺到了御前。

這傢伙的實力,雖然在大唐的對手裡根本排不上號,可無疑是最接近成功的敵人。

「我得上去!」

張小敬掙扎着要起身,可他的身子一歪,差點沒站住。剛才那一連串劇斗和逃離,讓他的體力和意志力都消耗殆盡,渾身傷痛,狀態極差。

檀棋睜大了眼睛,連忙扶住張小敬的胳膊,顫聲道:「登徒子,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張小敬搖搖頭,嘆了口氣:「援軍趕到,至少還得一百彈指之後,可蕭規殺人,只要動一動指頭。」

「不是還有陳玄禮將軍在嗎?他總比你現在這樣子強吧?」檀棋道。不知為何,她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點也不想。哪怕樓上的天子危在旦夕,她也只希望他能老老實實躺在這裡。

「陳玄禮是個好軍人,可他不是蕭規的對手。能阻止他的,只能是我。」張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關,勉力支撐,先是半跪,然後用力一踏,終於重新站立起來。臉上的神情疲憊至極,只有獨眼依舊透着兇悍的光芒。

元載像是在看一個怪物,這傢伙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要上樓去阻止那伙窮凶極惡的蚍蜉?他怎麼計算,也算不出這個舉動的價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路是我選的,我會走到底。」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邀風堂里響起。

在廢墟和躍動的火中,張小敬晃晃悠悠地朝着樓上走去。他的身影異常虛弱,卻也異常堅毅。直到這一刻,檀棋才徹底明白為何公子當初會選他來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光,從來不會錯。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啜泣。這個細微的聲音,立刻被張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腳步,背對着她道:「哦,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家公子,還活着——嗯,應該說至少我見到時,還活着。」

檀棋雙目一閃,心中湧出一線驚喜。不知為何,她強烈地感覺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她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細節之時,便猶豫地伸出手臂,從背後環抱住張小敬,一股幽香悄然鑽入張小敬的鼻孔,讓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里的那片刻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