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六章 丑初 · 3 線上閱讀

張小敬摸到了蕭規的底線,心裡就有底了,他忽然拋出一個問題:「你們恨朝廷嗎?」

兩名護衛異口同聲:「恨。」

「如果你有一個機會,讓大唐朝廷毀滅,但是會導致很多無辜百姓喪生,你會做嗎?」張小敬的聲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

「當然做。」又是異口同聲。很快一個聲音又弱弱地問道:「很多是多少?」

「五十。」

「做!」

「如果你們報復朝廷的行動,會讓五百個無辜平民死去呢?」侯衛東官場筆記

「會……吧?」這次的回答,明顯虛弱了不少。

「那麼五千人呢?五萬人呢?到底要死多少百姓,才能讓你們中止這次行動?」

「我們這次只是針對朝廷,才不會對百姓動手。」一個護衛終於反應過來。

張小敬停下腳步,掀開蒙皮朝外看看:「你來看看這裡,現在聚集在廣場上的,差不多就有五萬長安居民。如果燈樓爆炸,勤政務本樓固然無幸,但這五萬人也會化為冤魂。」

兩名護衛輪流看了一眼,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外頭人頭攢動,幾乎看不見廣場地面,五萬條性命只怕說少了。哪怕是不信佛、不崇道的兇殘之徒,一次要殺死這麼多人,也難免會覺得心中震顫。

營州籍的那個護衛疑惑道:「您難道不贊同這次行動嗎?」張小敬瞥了他的刀一眼,不動聲色:「不是不贊同,而是得要未雨綢繆。我聽一位青雲觀的道長說過,人若因己而死,便會化為冤魂厲鬼,糾纏不休,就算輪迴也無法消除業孽。有一人冤死,便算一劫,五萬人的死,你算算得在地獄煎熬多長時間?」

唐人祭神之風甚濃,篤信因果。兩名護衛聽了,都面露不虞:「那您說怎麼辦?」

「我剛才上來時,見到玄觀頂檐旁上有一個頂閣,裡面供奉着真君。我想在這裡祈禳一番的話,多少能消除點罪愆。」張小敬說是商量,可口氣卻不容反對。

「可咱們不是去玄觀……」

張小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個不會花太多時間,就這麼定了。」

剛才一番聊天,張小敬在兩位護衛心目中的形象已頗為高大。他發出話來,無形中有強大的迫力。這一舉動並不突兀。兩名護衛小聲商量了一下,覺得這個要求沒違背蕭規的叮囑,應無不可。

「你們兩個人的生辰八字拿過來,我略懂道術,祈禳的時候,可以額外幫你們消除些許業障。」

兩名護衛自然是千恩萬謝。

玄觀頂閣是一個正方形的高閣,它的頭頂即是燈樓最底部,下方則是整個玄觀和地下的水力宮。這高閣可謂是連接上下兩個部分的重要樞紐。

張小敬推門進去,看到閣中什麼都沒有,柱漆潦草,窗欞粗糙,一看就是沒打算給人住。在屋子正中有一個精銅所鑄的大磨盤,質地透亮,表面還能隱隱看到一層層曲紋,不過沒做什麼紋飾。這磨盤一共分為三層,每層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頂上最窄處有一處機關,正頂在天樞的尾部——這個物件,應該就是毛順說的轉機了。

張小敬仔細觀察了一下,這轉機的邊緣,是用內嵌之法固定在玄觀地板之間,兩者渾然一體,極為牢固。看來不用猛火雷,恐怕還真撼它不動。

張小敬走出來,衛兵覺得很詫異,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張小敬道:「這裡連火燭都沒有,沒法拜神,我們先下去吧。」

四人離開頂閣,沿樓梯一路下到玄觀大殿。那六個小鼎,還在殿後熊熊燒着,不過大部分麒麟臂已經被送上去了,鼎里的竹筒所剩無幾。放眼望去,不超過十支。

張小敬沖毛順使了一個眼色。毛順趕緊過去,從鼎里撈起一根,從頭到尾撫摸了一遍,對看守道:「上頭還需要一根。」看守連忙伸手要去送,毛順一攔:「時辰不早,那個位置比較特殊,還是我自己去吧。」說完把麒麟臂一抱,轉身走了上去。

看守者雖覺奇怪,可毛大師在技術上的發言,誰敢質疑?

與此同時,張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絨以及幾束青香,在護衛眼前一晃:「我上去補個香,很快下來。」兩名護衛連忙也動身要跟去,張小敬道:「外頭不知何時會有人闖進來,你們守在這裡便是。我去去就回。」

張小敬只是為祭神而已,並未離開玄觀。於是兩人樂得少爬幾層樓閣,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來。

擺脫了兩位守衛,張小敬隻身返回頂閣,毛順已經在勘察轉機位置了。他不時伸出手指比量,口中念着算訣。張小敬問他計算得如何了,毛順回了句:「催不來。」張小敬便不敢催促了,只得在一旁耐心等候。

毛順在工作之時,氣質和平時截然不同。平時不過是一個羸弱怯懦的老頭,可一涉及專業領域,立刻變成一派宗師氣概,捨我其誰。難怪晁分對他讚嘆不已。

為了阻止爆炸,必須要讓轉機傷而不毀。轉機角度偏斜,轉起來才能把天樞像絞甘蔗一樣緩緩絞碎。只要破開一處,讓石脂流瀉出來,失了內勁,便沒有爆炸之虞了。要做到這一點,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須非常精細。這份工作,除了毛順沒人能做到。

頂閣里安靜無比,只有外界的喧囂聲隱隱傳來。經過一番計算後,毛順解開前襟的扣襻,從懷內掏出一片滑石,弓着腰,在轉機下方的石台上畫了幾道線,然後略為猶豫,把麒麟臂輕輕擺過去,比量一番。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覺得這應該差不多了吧?不料毛順弄着弄着,忽然雙膝一軟,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當一扔,帶着哭聲道:「不成啊……不成,這是我畢生的心血,我不能把它毀掉啊!」

張小敬低聲喝道:「你現在不毀,馬上就會被奸人所毀!不是一樣嗎?」

「可它多麼美啊多麼精緻啊。這一次若是毀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機會……」毛順崩潰似的癱坐在地上。無論他之前受了多少脅迫和委屈,臨到下手的一刻,匠人之心終於占據了上風。在這一點上,晁分會非常理解他。

「難道你家人的性命,也不顧了嗎?」張小敬沒心思去讚嘆這種美學。

毛順被這幾個字打動了一下,他忽然抬起頭,抱住張小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別炸這個了,我設法帶你出去,去報官如何?」

「來不及了!」張小敬一腳把他踹到頂閣角落,然後如同一隻猛獅卡住他的脖子,「快點裝好!否則你會比燈樓先死,我保證你的家人,也會死得很慘!」

「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嗎?」

「我剛才跟那倆護衛講的故事,你也聽到了,句句屬實。」

那一隻獨眼的銳利光芒,幾乎要把毛順凌遲。毛順畢竟不是晁分,還無法做到眼中無我、六親不認的境界。重壓之下,毛順只得百般不情願地重新撿起麒麟臂,朝着畫好線的地方塞去。

就在這時,頂閣里傳來輕微的一聲笑。

張小敬眉頭猝皺,連忙掏出腰間弩機,毛順驚問怎麼了。張小敬讓他專心做事,然後半直起身子,左顧右盼。頂閣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隱蔽之處。

他忽然想到,這個頂閣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主體結構,所以屋頂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聽,完全有可能聽到之前的對話。張小敬悄悄抬起弩機,一點點湊過去。他忽然又聽到輕輕的腳步聲,二話不說,立刻對着天花板連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後各補了一箭。

這天花板果然只是個虛應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聽聲音,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麼。張小敬本想順着箭眼往上看,可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先傳了下來:

「張小敬,你果然有異心。」

是魚腸!

原來這傢伙根本沒遠去,一直跟在後頭。張小敬的腹部一陣絞痛,眼下這局面可以說是糟到了極點,被最棘手的敵人發現了真相,只怕沒機會挽回了。

他再豎起耳朵去聽,天花板上的動靜消失了,魚腸已經遠去。以這傢伙的身手和燈樓的複雜環境,張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滅口。

一旦消息傳入蕭規的耳朵,他也罷,李泌和毛順也罷,恐怕都會立刻完蛋。

張小敬有點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四個眼,真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不,還有機會!

一股倔強的意念從他胸口升起。張小敬一咬牙,回頭對毛順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絨!立刻點捻!」只要轉機一炸偏,蕭規就算覺察,也來不及修理。

毛順手一抖,現在就要炸?那他們兩個可來不及撤退。

「現在不炸就沒機會了!」張小敬也知道後果,可眼下這是唯一的機會。毛順為之一怔,他沒想到,這傢伙居然對逃命全不在乎。

上頭有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還有那木橋竹梁咯吱咯吱的響動。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轉過身去,把火石和艾絨塞到毛順手裡,讓他點火。毛順蜷縮在轉機石台旁邊,一下一下敲打着火石,可是手抖得厲害,半天沒有火星。

「拒敵殉國,通敵自斃,你給你家人選一個吧!」張小敬冷冷丟下一句話。

炸毀轉機,死了算壯烈殉國,至少家人會得褒獎旌揚;沒炸毀轉機,等到燈樓一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順的手筆,他一死了之,家人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毛順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

這時腳步聲已經接近頂閣,張小敬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他顧不得讓毛順表態,挺身站在了頂閣門口,從腰間摸出四支弩箭,給弩機裝上。

他估算了一下,依靠這個門口,至少還能拖延上十來個彈指,勉強夠讓毛順引爆麒麟臂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數可不少。張小敬手持弩箭,背貼閣門,獨眼死死盯着外面,額頭有汗水流出。頂閣里現在沒什麼光線,外頭的人都打着燈籠,敵明我暗,蚍蜉會如何強攻頂閣,他必須提前做好預判。

突然,頂閣的門唰地被大剌剌推開了,蕭規的腦袋探了進來。

這可完全出乎張小敬的意料。他想象過敵人會破門而入,或破天花板而入,或乾脆站在門口放箭射弩,可沒想過蕭規居然隻身推門而入,全無防備。張小敬的動作,因此有一瞬間的僵直。

「大頭?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蕭規問。

他的視線受光線限制,只看得到張小敬的一張臉。張小敬正要扣動懸刀,猛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愣。他迅速把弩機藏起來,表情僵硬,不知該說什麼。蕭規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應該在樓下等着嗎?」

魚腸沒告訴他我們的事?

這是張小敬的第一個判斷,但是,這怎麼可能?

「哦,我上來拜拜神。」張小敬含糊地回答,心裡提防着對方會不會是故意麻痹,藉機偷襲。

蕭規神情不似作偽,嘖嘖笑道:「你還信這個?這裡頭就是個空架子,根本沒神可拜呀。」

張小敬忽然發現,蕭規用的是「你」,而不是「你們」。這間頂閣外亮內暗,而毛順安裝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轉機的另外一側,高大的轉機石台,擋住了毛順的身影,蕭規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恐怕還以為毛順在玄觀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計較,把身子轉過去,把門口擋住,悄悄別回弩機,勉強笑道:「所以我這不是正準備下去?」

蕭規覺得哪裡有古怪,盯着張小敬看了一會兒,又越過肩膀去看那台轉機。他忽然一揮手,張小敬心跳差點漏跳了一拍。

「別在這兒瞎耽擱了,下去吧。」蕭規說,「上頭已全部弄好,機關馬上發動,咱們儘快下去水力宮集合。」他頓了頓,得意地強調道:「然後就踏踏實實,等着聽長安城裡最大的爆竹嘍。」

張小敬終於確認,魚腸應該還沒告訴蕭規,不然蕭規不可能跟他廢這麼多話。這個意外的幸運,讓他暗暗長出一口氣。

張小敬瞥了一眼轉機的陰暗角落,故意往頂閣外走去,邊走邊大聲道:「這次可得好好把握機會,不然遺憾終生。」蕭規「嗯嗯」幾聲,顯得躊躇滿志。

轉台那一側一直保持着安靜,說明窩在那裡的毛順也聽到了。

在頂閣外頭,張小敬看到長長的通道里站着許多人,都是剛才在上頭忙碌的工匠。他們按時完成了替換的任務,扔下不用的工具,一起下撤。這意味着,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已徹底化為闕勒霍多。

決定性的丑正時分,即將到來。而它的命運,將由創造者來決定。

帶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張小敬和蕭規離開頂閣,朝下方走去,工匠們沉默地跟在後頭。張小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魚腸呢?」

「嘿嘿,你是擔心他向你報復?」蕭規促狹地看了他一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後不會再煩你了。」蕭規把手伸向腰間的帶子,晃了晃,那上面有一根紅繩,上頭空蕩蕩的,一枚銅錢都沒有。

這是魚腸交給蕭規的,十枚銅錢,換十件事情。

「闕勒霍多的啟動,得有人在近距離點火。所以我委託他的最後一件事,是留在燈樓里,待啟動後立刻點火。他身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來的人——只要他能及時撤出。」

張小敬看着蕭規,恍然大悟:「你從來就沒打算讓他活着離開?」

「這種危險而不可控的傢伙,怎麼能留他性命?」蕭規仰着頭,用指頭繞着紅線頭。

看來蕭規和魚腸一直存着互相提防的心,也幸虧如此,張小敬才賺來一條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那些在廣場上的拔燈藝人,彼此的對決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最終的「燈頂紅籌」即將產生,他或她將有幸登上勤政務本樓,在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面前,為太上玄元燈樓燃燭。

「啊,真是羨慕樓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過這麼開心的一段時光,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蕭規掀開一塊蒙皮,冷酷地評論道。

張小敬望着他:「我記得你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人總是會變的,朝廷也是。」蕭規陰沉地回答。

很快他們抵達了玄觀。兩名護衛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張小敬和蕭規一起下來,鬆了一口氣。蕭規環顧一圈:「毛大師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師抱着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裡了?」蕭規皺着眉頭問。看守表示不知道。蕭規看向張小敬:「大頭,他不是跟着你嗎?怎麼又自己跑了?」

「毛大師說想起一處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着他去了。」張小敬又試探着說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識地瞟了上面一眼,頂閣還是沒有動靜,不知毛順到底還在幹些什麼。

蕭規站在原地,有些惱火。別人也就算了,毛大師可是這燈樓的設計者,他帶着麒麟臂要搞出點什麼事,很容易危及整個計劃。

可現在丑正即將到來,燈樓馬上會變成最危險的地方,而且水力宮還有更重要的行動等着被引領。蕭規一時之間,有些兩難。張小敬主動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們先下去,別等我。」蕭規一聽,立刻否決:「不成,燈樓一轉,馬上就成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條。」

「二十四個燈屋順序燃燒,最後才到天樞,距離爆炸尚有點時間。我想我能撤得出來。」張小敬道,「烽燧堡都挺住了,咱們第八團還怕這個小場面嗎?」

蕭規轉過頭去,對那兩名護衛喝道:「讓你們看人都看不住!你們也去,讓小敬有個照應!」兩個護衛雖不太情願,可只能諾諾應承。

「你殺了毛順,儘快撤下來。到了水力宮,你會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裡找我們。」蕭規叮囑了一句,語氣滿是擔心。

如果說之前他還對張小敬心存懷疑的話,現在已徹底放心。沒有臥底會主動請纓去送死,只有生死與共過的戰友,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張小敬和蕭規按當年禮儀,彼此擁抱了一下,然後他便帶着兩個護衛,匆匆掉頭向上而去。旁邊的人請蕭規趕緊下水力宮,蕭規卻沒有動,一直望着張小敬消失的樓梯口,眼神閃動。

他們離開不久,燈樓外頭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歡呼聲,如同驚濤拍岸,頃刻間席捲了整個燈樓,久久不息。看來今年上元節的拔燈紅籌,已經決出來了。

密集的更鼓聲,從四面八方咚咚傳過來。丑正已到。

蕭規長長嘆了一口氣,彈了彈手指,下達了最後的命令:「開樓!」然後轉頭下到水力宮去。

在旁邊的機關室內,十幾個壯漢一起壓動數條鐵杆,這股力道通過一連串複雜的機關,讓水力宮頂緩緩下沉。隨着數聲「咔嗒」聲傳來,宮頂馬口與六個水巨輪彼此銜接,完美嚙合。六輪匯聚的恢宏力量,順着宮頂馬口一路攀升,穿龍骨,轉撥舵,最終傳遞到那一枚精鋼鑄就的轉機,驅動着天樞緩緩地轉動起來。

天樞一動,整個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長吟,樓身略抖,終於甦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