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六章 丑初 · 2 線上閱讀

他們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一條渡船遭遇風暴,須殺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殺還是不殺?張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樣:殺。可張小敬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說這是必然的選擇,並不代表它是對的。

張小敬身份與行事之間的種種矛盾之處,在這個答案之中,可以一窺淵藪。有時候張小敬比誰都單純,李泌心想。

拋開這些紛雜的念頭,李泌緊皺着眉頭,再一次審視這片狹窄的黑暗。

外圍都是龍武軍,龍波能靠工匠身份混進來,但張小敬肯定不成。他應該有另外進來的途徑——這水力宮,應該就隱藏着答案。

等等,水力?凰權弈天下小說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個巨輪。水推輪動,那麼水從哪裡來?他眼神一亮,撲通一下跳進水渠,逆着水勢走到牆壁旁邊,果然發現一個渠洞。

這渠洞邊緣很新,還細緻地包了一圈磚,尺寸有一人大小,裡面的水位幾乎漫到洞頂。李泌相信,沿着這條渠道逆流而上,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條外露的水渠。李泌不太會游泳,但他測量了一下,只要把鼻子挺出水面,勉強還有一絲空間可以呼吸。

喜悅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綻放。只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龍武軍包圍燈樓,這樣便可把蚍蜉一網打盡。

他深吸一口氣,剛剛貓下腰,正要鑽進去,忽然聽到一陣響動。李泌生怕敵人會注意到這裡,循聲追來,連忙停止了動作,就這麼泡在水裡。

很快他先看到幾把火炬,然後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隊伍進入水力宮。他們全副武裝,其中有幾個人很眼熟,正是突襲靖安司那批人。

他們進來以後,把火炬圍成一圈,分散在各處,開始檢查身上的裝備。幸虧李泌把那個守衛的屍體扔到了維護工匠的屍體旁邊。這些人略掃一眼,並未發現什麼異狀。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水車輪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處,格外清楚。

這些蚍蜉大概也是來這裡避開爆炸的吧?不對……李泌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帶的全是武器,一副要出擊的派頭,不像只是躲避爆炸那麼簡單。可如果他們想打仗,為何還要跑到水力宮裡來呢?難道也要從水渠入口的通道離開?

這時李泌看到,其中一人掀開箱子,拿出一堆淺灰色的鯊魚皮水靠,分給每一個人。這個舉動,似乎佐證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無聲息地把身子潛得再深一點,朝着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須立刻離開。不然一會兒這些人下水,他會被抓個正着。

李泌小心地移動着身體,逆流而行,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腦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長安城布局。李泌驀然想到,蕭規剛才讓他站在燈屋上的詭異舉動,一個可怕的猜想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成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內,驚駭回望,心一下子比渠水還要冰涼。

水力宮的水渠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入口在南方,那麼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宮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燈樓,燈樓北方只有一個地方。

興慶宮苑。

元載帶着旅賁軍士兵一路朝着興慶宮疾行,沿路觀燈人數眾多,十分擁堵。他也不客氣,叫着「靖安司辦事」,喝令大棒和刀鞘開路。前頭百姓沒頭沒腦被狠抽一頓,他們趁機在斥罵風浪中豕突猛進,很快便趕到了興慶宮前。

一路上,帶隊的那個旅賁軍伍長一直在詢問,到底去哪裡,去做什麼。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對於含糊的命令有着天然的牴觸。可惜元載自己也答不出來,被問急了就用官威強壓下去。

當他們抵擋興慶宮廣場附近時,元載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棟高聳入雲的太上玄元燈樓,而是它旁邊的勤政務本樓。那屋脊兩端的琉璃吞脊鴟尾、飛檐垂掛的鎏金鑾鈴、雲壁那飄揚起的霓裳一角,斗拱雕漆彩繪,每一個奢靡的細節,都讓元載心旌動搖,對那裡舉辦的酒席不勝嚮往。

此時樓上燈火通明,隱隱有音樂和香氣飄過來,鑽入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載聳聳鼻子,聞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龍腦香的味道,這都是平時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樓上,卻只是給宴會助興的作料。

「不知何時,我也有資格在那裡歡飲。」元載羨慕地想到。他感慨了一陣,拼命讓自己神遊的思緒歸位,這才把視線移向太上玄元燈樓。

一看到這棟黑壓壓的怪物,元載突然迸發出一種強烈預感,張小敬說的地方,就是那裡。

按那個死囚犯的說法,蚍蜉們很可能就藏身在這個樓里。若真是如此,果然應了那句「大隱隱於市」的俗話,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過張小敬的話,不能全信,得先調查清楚才成。元載掃視了一圈,發現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靠近燈樓。

在這裡負責警戒的是龍武禁軍。他們和一般的警戒部隊不一樣,代表的是皇家的威嚴,所在之處即是禁地。元載身後是一群攜有兵刃的旅賁士兵,這麼貿然跑過去,別說打,就是碰他們一根指頭,都會被視為叛亂。

再者說,就算龍武軍放行,廣場裡頭也已聚滿了百姓,根本寸步難行。在這個地界,元載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一旦形成混亂踩踏之勢,只怕自己都沒命逃出去。

幾匹高頭戰馬在廣場前緩緩掠過,借着火光,元載認出他是龍武軍的大將軍陳玄禮。以元載現在的身份,見到陳玄禮應該不難,只消把前因後果說明白,未必不能獲得對方合作。

但是!這豈不是把功勞白白分給別人嗎?

在元載的想法裡,功勞這種東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輕易假人。直覺告訴他,恐怕這是一個比謀奪靖安司還大的好處,自然更不可能與人分潤。

能單幹還是單幹的好。

他憑高仔細地觀察了一陣,指示手下那些旅賁軍的士兵,從外圍繞到廣場的東南角。這裡是廣場、道政坊和春名門之間的夾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時距離大燈樓也最近。

在這附近的街道,路面上有許多車轍印,有新有舊,而且很深,應該是有大量貨車經過。元載研究了一番,認定這裡一定是建設大燈樓的原料出入通道。長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一般營造現場都把出入料口設在東南,和廁所方位一樣,視為穢口,不得混走其他隊伍。

穢口附近的百姓比較少,道路通暢,而且與玄觀之間只隔了五十餘步。不過在這段距離上,龍武軍一共設下了三道警戒線,在路中橫攔刺牆,戒備森嚴。旅賁軍走到拐角處,就不再前進了,避免過於刺激禁軍。

「要突進去嗎?」伍長冒冒失失地問道。

「等。」元載回答。

他依靠在一根火炬柱子旁,仰起頭,注視着眼前的這座巨大建築。如果大燈樓什麼都沒發生,那麼最多也只是白跑一趟;如果大燈樓發生了什麼變化,這裡將是能最快做出反應的位置。

元載需要的,只是一點點耐心,以及運氣。

蕭規的話,讓張小敬震驚不已。

一是他沒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燈樓,蚍蜉們還有另外一個計劃;二是那一批精銳老兵的集結地,居然是在水力宮——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裡。如果他動手幹掉了守衛,立刻就會被老兵發現,等於自己也將暴露。

更麻煩的是,聽蕭規的意思,張小敬要隨他一起走。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機會去玄觀竊取麒麟臂,炸壞轉機也就無從談起。

他必須要製造一次獨自行動的機會才成。

「大頭,你傻呆呆的想什麼呢?」蕭規拍拍他。

「哦哦,沒什麼,沒什麼……」

「我知道你現在腦子還有點亂,沒釐清怎麼回事。不過相信我,烽燧堡都堅持下來了,這點麻煩算得了什麼?」蕭規勾了勾手指,「別忘了,你還欠我幾片薄荷葉子呢。」

「那你只能等我從死人嘴裡摳了。」張小敬回答。

蕭規哈哈大笑,那是只屬於昔日烽燧堡的對話。笑罷之後,蕭規把手放在張小敬肩膀上,忽然嚴肅道:「大頭啊,你我在突厥人圍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這次也不會。你可莫要辜負我,辜負整個第八團。」

張小敬不太敢直視那雙眼睛,只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我希望你能參加水力宮的行動,這樣我便能對手下有個交代。」蕭規眨眨眼睛,「放心好了,這次行動不會讓你為難,很過癮,保證對你胃口。」

「那麼它到底是什麼?」

「很快你就知道了。現在還不到時候,免得驚動了外頭的龍武禁軍。」蕭規賣了一個關子。聽到這句話,張小敬心念電轉,突然想到一個絕好的藉口:「外面是龍武禁軍嗎?」

「當然,天子在勤政務本樓,衛戍自然得用他們。」蕭規很奇怪,張小敬怎麼會問這麼低級的問題。

「我是說,大燈樓的外圍保衛工作,也是龍武軍負責?不是左驍衛?不是千牛衛或萬騎?」

蕭規說肯定是龍武軍,他們的車隊進入廣場時,接受過好幾道崗的檢查,一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賁標記就知道。他不明白張小敬糾結這個做什麼。

張小敬臉色凝重:「如果是龍武軍的話,那我們可能會陷入麻煩。」

「嗯?」

「龍武禁軍的大將軍叫陳玄禮。我當萬年縣不良帥時,跟他打過幾次交道。這個人做事十分細緻,凡事都會親自過問。大燈樓這麼重要的設施,他在舉燭之前,絕對會前來視察一下,你做了應對準備沒有?」

蕭規立刻聽明白了張小敬的顧慮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很可能會有人進入燈樓窺破內情,所以在玄觀里留了幾個機靈的,化裝成虞部的小吏和守衛。這些人已被面授機宜,無論誰要闖入檢查,一概擋住,理由就一個——「耽擱燈樓舉燭,只怕天子震怒」,一聽這個,對方多半就會放棄。

可如果真像張小敬說的,前來視察的是陳玄禮,那幾個人恐怕擋不住——其實張小敬並不清楚陳玄禮是否會親自來,但這是目前唯一一個可用的藉口,他必須把五成可能說成十成。

蕭規皺眉道:「那該怎麼辦?」

「只有一個人能擋住陳玄禮。」

「誰?」

張小敬把目光往那邊瞥去,毛順從地上剛剛爬起來,正痛苦地揉着腰。

蕭規眼神立刻瞭然。毛順這個人性格雖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卻有着無上權威。若他以危害機關為由,拒絕外人進入,就算是陳玄禮,只怕也無可奈何。

張小敬見蕭規已經被帶入節奏,立刻開口道:「反正我在此間也無事做,不妨讓我帶毛大師下去,在玄觀以備萬一。你們安裝完之後,下去與我等會合,再去水力宮。」

蕭規沉思片刻,覺得這提議不錯,便點了點頭。他又叫了兩個護衛,護送張小敬及毛順兩人下去。這個安排,說明蕭規的疑心仍未徹底消除。張小敬心想,蕭規果然不會放心讓一個剛投降的人,帶着一個深諳內情的工匠離開——即使這個人是他的老戰友。

他故意表現得無所謂,主動走到毛順那邊去,讓蕭規給兩個護衛叮囑的機會。毛順這時還未明白髮生了什麼,張小敬粗暴地把他拎起來,然後湊在他耳邊道:「一切聽我的。」

毛順連忙點點頭,舒展身體,任由張小敬牽動。那邊蕭規也交代完了,兩名護衛過來,一前一後,保護着他們兩個朝樓下走去。蕭規則轉身過去,繼續督促工匠完成最後的安裝工作。

從燈樓上下到玄觀,也並非易事。那些懸橋彼此之間空隙很大,有限的燭光只能照亮周圍一圈。他們必須謹慎地沿着樓邊一圈圈地轉,一個不小心,就可能一腳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樓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間裡,一行四人上下穿行,懸橋與竹架不時發出吱呀的聲音,隨時可能斷裂似的,遠看有如鬼魅浮空。外頭的喧天歌舞,透過燈樓蒙皮陣陣傳來,在這個陰森空曠的燈樓里形成了奇妙的音響效果。那種感覺,就好像是陰陽兩界被撬開了一條縫隙,從人間透了一點陽氣過來。

「你是哪裡人?」張小敬忽然開口問道。帶路的護衛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他感覺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意識到是跟自己說話。

「在下是越州的團結兵,柱國子。」

「哦?」張小敬略覺意外,團結兵都是土鎮,只守本鄉,但若是父祖輩加過「柱國」的榮銜,身價可就不同了,少說也能授個旅帥。

這種級別的軍官,也跟着蕭規搞這種掉腦袋的營生?張小敬暗想着,頭向後一擺:「那你呢?」後面的護衛連忙道:「在下來自營州的丁防。」

緣邊諸州,皆有戍邊人丁,地方軍府多從中招募蕃漢健兒。張小敬道:「哦?河北那邊啊,我記得你們那出了個平盧節度使?」

「對,安祿山安節度,就是營州的。」護衛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騎。」

聽到這名字,張小敬就着燭光又看得仔細一點,果然這個護衛有點胡人血統:「那你怎麼會從平盧軍跑到這裡來?」

護衛苦笑道:「長官擅動軍糧,中飽私囊。轉運使派賬房來查,反被他一把火連糧倉一起給燒死了。我因為之前得罪過長官,被他說成縱火之人。無從辯白,只能逃亡了。」

「咳,哪兒不是這樣?天下烏鴉,總是一般黑。」前面的護衛插嘴道,想必他也碰到過什麼怨恨之事。後面的護衛辯解了一句:「安節度倒是個好人,講義氣,可惜這樣的官太少了。」

張小敬只是起了一個頭,這兩個護衛自己便大倒起苦水來。看來蕭規找的這些人,經歷都差不多,都是受了大委屈的軍中精英。

「您又是怎麼認識龍波長官的?」其中一個護衛忽然好奇地問道。

「呵呵,這可說來話長了。」張小敬把自己和蕭規在烽燧堡的經歷講了出來,聽得兩個護衛一陣驚嘆,眼裡閃着欽佩與同情。

他們可沒想到,眼前這獨眼漢子,居然和蕭規是同一場死戰中倖存下來的,難怪兩人關係如此融洽。他們對曾經一起上陣殺敵的人,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信任。

張小敬繼續講了他回長安當不良帥的經歷、聞記香鋪的遭遇,還有在靖安司受的種種委屈,很坦誠,沒有什麼添油加醋的地方。兩個護衛幾乎都聽傻了,這個人一個時辰之前還是最危險的敵人,可現在卻成了首領的好友,可仔細一想,他轉變立場的原因,實在是太讓人理解了,把人逼到這份兒上,怎麼可能不叛變?

這一段路走下來,兩名護衛已經被張小敬完全折服,無話不說。沒費多大事,張小敬便套出了蕭規對他們的叮囑:「只要張小敬和毛順不主動離開玄觀外出,就不去管。」

不外出,便不能通風報信。換句話說,在燈樓和玄觀內隨意行動都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