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五章 子正 · 3 線上閱讀

蕭規把其中一閣的門推開,張小敬一看,裡面站着一人,直身劍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運進了燈樓,看起來神情委頓不堪,但仍勉力維持着最後的尊嚴。

「李司丞,看看這是誰來探望你了?」蕭規親切地喊道,摟住了張小敬的肩膀。

李泌聞言,朝這邊一看,先是愕然,兩道眉毛登時一挑,連聲冷笑道:「好!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既不躲閃也不辯解,就這麼盯着他,一動不動。蕭規笑眯眯地說道:「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當年的老戰友。在烽燧堡的時候,是我們倆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

「嗯?」李泌一怔。凰權弈天下小說

「不錯。第八團一共活下來三個人,那時候我還叫蕭規。哦,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倖存者叫聞無忌。他到底在哪兒,我想司丞也知道。」

憑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後因果。他看向張小敬的眼神,變得冰冷無比,可在那冰冷里,又帶着那麼一點絕望的意味。

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澤,和一個屢屢打壓懷疑的組織,張小敬會選哪邊,不言而喻。

張小敬避開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窩裡輕輕一撣。這不是下意識的習慣動作,而是為了不那麼尷尬。蕭規看看李泌,又看看張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識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若不是我有幾分僥倖,說不定真被他給攪黃!只可惜你們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發。蕭規把自己的弩機塞到張小敬的手裡,輕鬆道:「大頭,為了慶祝咱們重逢,插個茱萸唄?」

「插茱萸?」張小敬聽到這個詞,臉色一變。這可不是民間重陽節佩茱萸的習俗,而是西域軍中習語。茱萸果成熟後呈紫紅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見血。

蕭規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擺了擺。翻譯官小說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個時辰之前,張小敬還是敵對的靖安都尉,現在轉變陣營,為了讓人信服,必須得納一個投名狀——靖安司丞李泌的人頭,再合適不過。

殺死自己的上司,將徹底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此才會真正取得蚍蜉們的信任。

蕭規盯着張小敬,臉上帶着笑容,眼神里卻閃動着幾絲不善的光芒。這個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繼續信任,就看這道題怎麼解了。他身旁的幾名護衛,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拔刀相向。

靈官閣里一時安靜下來。李泌仰起頭,就這麼盯着張小敬,既沒哀求,也沒訓斥。張小敬也沒動,他沉默地肅立於李泌對面,那一隻獨眼微微眯着,旁人難以窺破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見他遲遲不動手,護衛們慢慢把手向腰間摸去。只聽咔嚓一聲,張小敬抬起右臂,把弩機頂在了李泌的太陽穴上,手指緊緊鈎住懸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張小敬道,語調沉穩,不見任何波動。

「大局為重,何罪之有。」李泌閉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沒想到兩人在慈悲寺關於「殺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對話,竟然幾個時辰後就成真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來獻祭河神的無辜者。

張小敬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地一扣懸刀。

噗的一聲,李泌的腦袋仿佛被巨錘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擺,整個身軀以一個滑稽的姿勢仆倒在地,一動不動。

靖安司的司丞,就這樣被靖安司都尉親手射殺在太上玄元燈樓里。

張小敬垂下弩機,閉上眼睛,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將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為了拯救長安,他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可這畢竟是錯的。每一次應該做的錯事,都會讓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裡一時間安靜無比,張小敬突然睜開眼睛,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這並不是弩箭貫腦該有的反應。他看了看手裡的弩機,把視線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發現他的太陽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張小敬的視線朝地面掃去,不由得瞳孔一縮。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沒有箭頭。

手弩的箭杆和弓箭杆不同,頂端要削圓,前寬後窄。因為手弩一般應用於狹窄、曲折的近戰場合,強調在顛簸環境下的威力。眼前這支弩箭,沒有尖鐵頭,只剩一個橢圓的木杆頭。這玩意打在人身上會劇痛無比,但只會造成鈍傷,不會致命。

張小敬疑惑地看向蕭規。蕭規拍了拍巴掌,滿臉都洋溢着開心的笑容:「大頭,恭喜你,你通過了考驗。」

「怎麼回事?」

「我對大頭你並不懷疑,不過總得給手下人一個交代。」蕭規俯身把箭杆撿起來,「我本以為,你會猶豫,沒想到你殺上司真是毫不手軟,佩服,佩服。」

他對張小敬的最後一點疑惑,終於消失了。一個人是否真的起了殺心,可瞞不過他的眼睛。剛才張小敬扣動懸刀時的眼神,絕對是殺意盎然。

張小敬輕輕地喘着氣,他的右手在顫抖着:「你給我弩機之前,就把箭頭給去掉了?」蕭規笑道:「你能扣動懸刀,就足以說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還有用,暫時不能死在這裡。」

這時李泌咳咳地試圖把身體直起來,可是剛才那一下實在太疼了,他的腦袋還暈乎乎的,神情痛苦萬分,有鮮血從鼻孔里流出來。蕭規拎起他的頭髮:「李司丞,謝謝你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

「張小敬!」

一聲大喝響徹整個靈官閣。李泌拖着鼻血,從來沒這麼憤怒過:「我還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還是不是都尉?」

「是。」張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給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陰謀!從來沒說過要保全長官性命!對不對?」

「是。」

「你殺本官沒關係,但你要拯救這長安城!元兇就在旁邊,為何不動手?」

蕭規從鼻孔里發出嗤笑,李泌這腦袋是被打糊塗了?這時候還打什麼官腔!張小敬緩步走過去,掏出腰間那枚銅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間:

「李司丞,我現在向你請辭都尉之職。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張都尉,而是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是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是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是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是要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他每報出一個身份,聲音就會大上一分,說到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

李泌的臉色鐵青,張小敬入獄的原因,以及在這幾個時辰里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了解其中要承受着何等的壓力和委屈。現在張小敬積蓄已久的怨氣終於爆發出來,那滔天的凶蠻氣勢洶湧撲來,讓李泌幾乎睜不開眼。

偏偏他沒辦法反駁。

吐出這些話後,張小敬雙肩一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蕭規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來,張小敬之前的行為,純屬自找彆扭,明明對朝廷滿腹怨恨,偏偏要為了一個虛名大義而奔走,太糾結。

現在張大頭把之前的顧慮一吐為快,又真真切切對上司動過了殺心,蕭規終於放下心來。他握緊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張小敬也同樣動作,兩人異口同聲:「九死無悔。」

那一瞬間,第八團的盛況似乎回到兩人眼前。蕭規的眼眶裡,泛起一點濕潤。

這時李泌勉強開口道:「張小敬,你承諾過我擒賊,莫非要食言嗎?」

「不,我當時的回答是,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李泌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苦笑起來:「你說得不錯,我看走了眼,應該為自己的愚蠢承擔後果。」

張小敬道:「您不適合靖安司丞這個職位,還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盤,訪訪四山五嶽,什麼都比在靖安司好——不過若司丞想找我報仇,恐怕得去十八層地獄了。」

蕭規大笑:「說得好,我們這樣的人,死後一定得下地獄才合適。大頭你五尊閻羅的名頭,不知到時候管用與否。」

「言盡於此,請李郎君仔細斟酌。」張小敬拱手。

稱之為「郎君」,意味着張小敬徹底放棄了靖安司的身份,長安之事,與他再無關係。聽到這一聲稱呼,李泌終於放棄了說服的努力,垂頭不語。

蕭規吩咐把李泌從柱子上解下來,讓兩個護衛在後頭押送,然後招呼張小敬朝燈樓上頭去。

「怎麼他也去?」張小敬頗有些不自在。

蕭規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嘛,他另外有用處。」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之前就有一個疑點。蚍蜉們襲擊靖安司大殿,為何不辭辛苦地劫持李泌?讓他活着,一定有用處,但這個用處到底是什麼?

蕭規看出張小敬的疑惑,哈哈一笑,說走,我帶你去看個東西就明白了。

一隊人魚貫走出靈官閣。張小敬剛邁出門檻,蕭規突然臉色一變,飛起一腳踢向張小敬腰眼。張小敬沒想到他會猝然對自己出手,登時倒地。就在倒地的瞬間,一道寒光擦着他頭皮堪堪掃過。

元載現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他半靠在一棵槐樹旁,盯着那扇鮮血淋漓的大門,久久沒能作聲。

那個殺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還把自己嚇得屁滾尿流。可是他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卻讓元載很在意。

「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就儘快趕去興慶宮前,蚍蜉全聚在那兒呢。」

這是個圈套,還是一句實話?元載不知道。若說是假的,可張小敬撒這個謊毫無必要;可若說是實話,張小敬會這麼好心?主動給追捕他的人提供線索?元載可不相信。

一貫以目光敏銳而自豪的他,面對張小敬這個謎,竟然不知所措。他真想乾脆找一朵菊花算了,一瓣一瓣地揪下來,讓老天爺來決定。

這時他身邊的旅賁軍伍長湊過來,悄聲道:「我們要不要衝進去抓人?」

他們剛才抓住一個從院子裡跑出來的學徒,已經問清楚了這家主人的底細,叫作晁分,背後是日本人晁衡。院子裡面似乎還有一個受了重傷的波斯人。張小敬特意跑來這裡,肯定跟他們有勾結,抓起來總沒錯。

旅賁軍在這院子裡起碼躺倒了十幾個人,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虧,他們急於報仇。

對這個建議,元載搖搖頭。他不關心旅賁軍的臉面,也不怕晁衡,他只是覺得,這件事沒想象中那麼簡單。

部下不知道,元載心裡可最清楚不過:張小敬並不是內奸,這個罪名只是為了方便有人背黑鍋而捏造出來的。用它來整人沒問題,但如果真相信這個結論去推斷查案,可就南轅北轍了。

南轅北轍?

元載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樹樹幹,雙眼一亮,霎時做出了決斷。

「整隊,去興慶宮!」

旅賁軍的伍長一愣,以為聽錯了命令。

「去興慶宮!」元載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斬釘截鐵。

他不知道張小敬的話是否真實,不過與生俱來的直覺告訴元載,興慶宮那邊的變數更大。

變數大意味着風險,風險意味着機遇。

元載相信,今晚的幸運還未徹底離開他,值得賭一賭。

張小敬倒地的一瞬間,蕭規發出了一聲怒吼:「魚腸!你在幹嗎?!」

在靈官閣外,一個黑影緩緩站定,右手拿着一把窄刃的魚腸短劍,左手垂下。張小敬這才知道,蕭規踹開自己,是為了避開那必殺的一劍。他現在心神恍惚,敏銳感下降,若不是蕭規出手,恐怕就莫名其妙死在魚腸劍下了。

「我說過了,我要親自取走張小敬的命。」魚腸啞着聲音,陰森森地說。

蕭規擋到張小敬面前,防止他再度出手:「現在張小敬已經是自己人了,你不必再與他為敵。」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假意投降?」

「這件事我會判斷!」蕭規怒道,「就算是假意投降,現在周圍全是我們的人,又怕什麼?」

這個解釋,並未讓魚腸有所收斂:「他羞辱了我,折斷了我的左臂,一定要死。」蕭規只得再次強調,語言嚴厲:「我再說一次,他現在是自己人,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魚腸搖搖頭:「這和他在哪邊沒關係,我只要他死。」

靈官閣外,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詭異。張小敬剛剛轉換陣營,就要面臨一次內訌。

「這是我要你做的第九件事!不許碰他!」蕭規幾乎是吼出來的,他一撩袍角,拿起一串紅繩,那紅繩上有兩枚銅錢。他取下一枚,丟了過去。魚腸在半空中把錢接到,聲音頗為吃驚:「你為了一個敵人,居然動用這個?」

「你聽清了沒?不許碰他。」蕭規道。

「好,不過記住,這個約束,在你用完最後一枚銅錢後就無效了。」魚腸強調道,「等到我替你做完最後一件事,就是他的死期。」

張小敬上前一步:「魚腸,我給你一個承諾,等到此間事了,你我公平決鬥一次,生死勿論。」魚腸盯着張小敬的眼睛:「我怎麼知道你會信守承諾?」

「你只能選擇相信。」

魚腸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覺得在這裡動手的機會不大,終於一點頭:「好。」

魚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然後留下了一句從不知何處飄過來的話:「若你食言,我便去殺聞染。」

蕭規眉頭一皺,轉頭對張小敬滿是歉疚:「大頭,魚腸這個渾蛋和別人不一樣,聽調不聽宣。等大事做完,我會處理這件事,絕不讓你為難。」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我可以照顧自己,聞無忌的女兒可不會。」蕭規恨恨道:「他敢動聞染,我就親自料理了他!」

他們從靈官閣拾級而上,一路上蕭規簡短地介紹了魚腸的來歷。

魚腸自幼在靈武附近的守捉城長大,沒人知道他什麼來歷什麼出身,只知道誰得罪了魚腸,次日就會曝屍荒野,咽喉一條極窄的傷口。當地守捉郎本來想將魚腸收為己用,很快發現這傢伙太難控制,打算反手除掉。不料魚腸先行反擊,連續刺殺數名守捉郎高官,連首領都險遭不測。守捉郎高層震怒,撒開大網圍捕。魚腸被圍攻至瀕死,幸虧被蕭規所救,這才撿了一條命。

張小敬心想,難怪魚腸冒充起守捉郎的火師那麼熟練,原來兩者早有淵源。如果守捉郎知道,他們險些捉到的刺客,竟然是魚腸,只怕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

蕭規繼續講。魚腸得救以後,並沒有對他感激涕零,而是送了十枚銅錢,用繩子串起來給他,說他會為蚍蜉做十件事,然後便兩不相欠。所以蕭規說他聽調不聽宣,不易掌控。

現在蕭規已經用掉了九枚,只剩下最後一枚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