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五章 子正 · 2 線上閱讀

在遠處,似乎揚起了一陣沙塵暴。蕭規突然叫道:「是蓋都護,是蓋都護!」他眼神極好,能看到沙塵中,有一面高高飄揚的大纛若隱若現。整個西域,沒人不認識這面旗幟。

安西都護府的主力終於趕到了!

蕭規過於興奮,全然忘了如今的處境。張小敬大喊一聲:「小心!」擋在蕭規面前。一個攀上樓頂的突厥士兵惡狠狠地用長刀劈下來,正正劈中張小敬的左眼,登時鮮血迸流,眼球幾乎被切成了兩半。

張小敬滿臉鮮血,狀如鬼魅。他也不捂那傷口,只是死死纏住那突厥士兵,高呼着讓蕭規快走。既然蓋嘉運已經趕到,就還有最後一線生機。兩個人里,至少能活一個。

蕭規看了一眼洞口,距離猛火雷爆炸還有四個彈指不到的時間。他咔嚓一下撅斷龍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長矛一樣捅進突厥士兵的身體,隨即他拽住張小敬的腰帶,扯下龍旗裹住兩人身子,義無反顧地朝角樓外側的無盡大漠跳去。

這兩個唐軍士兵在半空畫過一條弧線,龍旗的一角迎風飄起,幾乎就在同時,角樓里的猛火雷終於徹底甦醒。鬼吹燈之黃皮子墳

這是蕭規親手調配的猛火雷,絕不會有啞火之虞。熾熱的光與熱力一瞬間爆裂開來,連天上的烈日都為之失色。整個角樓在爆炸聲中轟然崩塌,在巨大的煙塵之中,無數碎磚石塊裹挾着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氣全數吞噬。

強烈的衝擊波,把半空中的蕭規和張小敬兩人又推遠了一點。他們的身體,重重跌落在鬆軟的黃沙之上。隨後那面殘破不堪的龍旗,方才飄然落地……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子正。絕世唐門小說

長安,興慶宮地下。

「蕭規?!」

張小敬從喉嚨里滾出一聲沉沉的低吼,弩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萬萬沒想到,一直苦苦追尋的龍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這個意外的變故,讓他不知所措。

「咱們第八團,總算是在長安相見了,卻未曾想過是如此重逢。」化名為龍波的蕭規躺倒在地,任憑弩機頂住太陽穴,表情卻露出舊友重逢的欣慰。

張小敬沒有收回弩機,反而頂得更緊了一些:「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你?!」

「為什麼不會是我?」蕭規反問。

張小敬的嘴唇微微發顫,心亂如麻。他知道,現在應該做的事情,是一箭把這個窮凶極惡的罪犯射死,然後去阻止大燈樓上的陰謀,可手指卻沒辦法扣動懸刀——這可是當年彼此能把後背託付出去的戰友啊!

張小敬不太明白,當年那個死守龍旗的蕭規,為什麼會變成殘暴的龍波?他要毀滅的東西,不正是從前所極力保護的嗎?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你這些年都去哪兒了?」這是張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那一日,蓋嘉運的大軍趕到了烽燧堡,擊潰了圍攻的突騎施軍隊。事後清理戰場,他們發現張小敬和蕭規摔斷了幾根肋骨,但氣息尚存,而且還在石頭縫裡發現奄奄一息的聞無忌。他從角樓掉下去的時候,被突厥兵墊了一下,隨後滾落到石塊的夾隙里去,奇蹟般地躲過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襲擊。

僅存的三個第八團成員先被送回了撥換城,然後又轉送安西都護府的治所龜茲進行治療。軍方對他們的奮戰很滿意,大加褒獎和賞賜。

聞無忌沒了一條腿,沒辦法留在軍中,便把賞賜折成了一卷長安戶籍,算是圓了一份心愿;張小敬擔心聞無忌沒人照顧,利用自己授勳飛騎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銓選的差事,也去了長安。至於蕭規,他並沒接受張小敬和聞無忌的邀請,而是解甲前往廣武。從此以後,張小敬和聞無忌再沒聽過他的消息。

直到今天。

龍首渠推動着六個巨大的水車輪持續地轉動,低沉的嗡嗡聲在空曠的地宮中迴蕩。落在地上的火炬終於熄滅,黑暗中的兩個人仍舊一動不動,有如兩尊墓旁對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蕭規的聲音在黑暗中悠悠響起:「當年咱們在龜茲分別以後,我去了廣武投奔姐姐。我帶了許多賞賜,還帶了一份捕吏告身,滿心希望從此能過上好日子。可當我到家一看,卻發現屋子已成一片廢墟。多方打聽之後我才知道,廣武當地的一個縣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縣丞怕家屬把事情鬧大,竟買通無賴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兩個侄兒全都燒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誣陷,說我是馬匪,帶回的賞賜都是當盜匪搶的,還毀去了我的告身。」

他說得很平靜,似乎講的是一件別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卻早已深沁其中。張小敬一言不發,只是呼吸粗重了許多。

「我原本指望蘭州都督府能幫我證明清白,可他們沆瀣一氣,非但不去查證,反而通風報信,把我抓到牢里去。我在牢里待了一年多,獄裡拿我去給一個死囚犯做替身,夜半處刑,結果被我覷到破綻,殺死了劊子手,連夜逃亡。我從武庫里盜出一把強弓,射殺了包括縣丞在內大大小小的官吏十幾個,廣武縣衙為之一空。我在當地無法立足,只好攜弓四處流亡。」

「四處流亡」說起來輕鬆,裡面卻蘊含着無限苦澀。大唐州縣之間設防甚嚴,普通民眾無有公驗,不得穿越關津,也沒資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只能晝伏夜出,永遠擔驚受怕,不見天日。

蕭規能感覺得到,弩機儘管還頂在太陽穴,但上面的殺意卻幾近於無。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輕輕撥開,緩緩坐起身子來。

「為什麼不到長安找我們?」張小敬問。

「找你們又能做什麼?跟着我一起流亡?」蕭規笑了笑,「後來我在中原無法立足,便去了靈武附近的一個守捉城,藏身在那兒,苟活至今。」

聽到「守捉」二字,張小敬有所明悟。那裡是混亂無法之地,像蕭規這樣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頭。

難怪襲擊長安的事情,還牽扯到守捉郎,原來兩者早有淵源。

想到這裡,張小敬眉毛一跳,意識到自己有點被帶偏了,重新把弩機舉起來:「那你解釋一下,眼下這個局面,你這是發的什麼瘋?」

「這句話,正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你這是發的什麼瘋?」蕭規的聲音變得陰沉起來,「我的下場如何?聞無忌的下場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誰所賜?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甘為朝廷鷹犬?」

張小敬弩口一擺:「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朝廷的秉性,從來都沒變過。」蕭規冷笑,「遠的事情不說,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好不容易解決了突厥狼衛,結果呢?到頭來還不是被全城通緝,走投無路。我們為朝廷浴血奮戰,可他們又是如何對我們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得到的是什麼?」

張小敬沉默不語,他沒什麼能反駁的,這是一個清楚的事實。蕭規道:「所以我才要問你,你腦子到底出了什麼毛病,為何要極力維護這麼一個讓你遍體鱗傷的王八蛋?」

張小敬開口道:「朝廷是有錯,但這是我和朝廷之間的事。你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結昔日的仇敵,這讓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團兄弟們怎麼想?」

蕭規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們才不配勾結二字,那些蠢蛋只是棋子罷了。我把他們推到前台,只是順便給可汗挖一個大坑,讓他死得快一點罷了。」說到這裡,蕭規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在廣武的時候,確實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統統死了才好。不過我現在做的事情,已經超脫了那些狹隘的仇恨。」

「嗯?」張小敬眉頭一皺。

「我在中原流亡那麼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許多年,終於發現,咱們第八團誓言守護的那個大唐,已經病了。守捉城裡住的都是什麼人?被敲詐破落的商戶、被凌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壓彎了脊樑的農夫、被上峰欺辱的小吏,還有沒錢返回家鄉的胡人……你可知道為何有那麼多人跟隨着我?他們都是精銳老兵,有的來自折衝府,有的是來自都護府,有的甚至還是武舉出身。他們幾乎都有和我同樣的故事,為朝廷付出一切之後,到頭來發現被自己守護的人從後頭捅了一刀。」

蕭規的眼神在黑暗中變得灼灼有神:「一個人有這樣的遭遇,也許是時運不濟;五個人有這樣的遭遇,可以說只是奸人作祟;但一百個、五百個人都有類似的遭遇,這說明這個朝廷已經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昇平,其實它的根子已經爛了。需要用火和血來洗刷,讓所有人警醒。」

張小敬盯着這位昔日同袍,覺得他是不是瘋了。

蕭規說得越發亢奮起來:「這個使命,守捉郎是做不來的,他們只想着苟活。所以我奔走於各地,把這些遭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兵聚集起來。我們就像是一隻只蚍蜉,一個人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卻有着撼動整個局面的力量!」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蕭規仰起頭來,對着地宮的頂部大聲喊道:「我要讓那些大人物領教一下蚍蜉的力量,讓他們知道,不是所有的蟲蟻都可以任意欺壓。我沒有違背咱們第八團的誓言,我還是忠於這個大唐,只是效忠的方式有所不同罷了——我是蚍蜉,是苦口的良藥。」

聽到這裡,他在黑暗中用力揮動手臂,似乎要做給地面上的人看。張小敬低吼道:「焚盡長安城,傷及無辜民眾,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蕭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不,焚盡長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這麼大的題目。我的目標,只有這麼一座樓罷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畫了一圈,「只有這座太上玄元燈樓。」

「你知道這樓的造價是多少?整整四百萬貫!就為了三日燈火和天子的盛世臉面而已。你不知道為這個樓,各地要額外徵收多少稅和徭役,多少人為此傾家蕩產、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變成長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讓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燒錢的。」

說着說着,蕭規已經重新站了起來,反頂着弩機,向前走去。張小敬既不敢扣動懸刀,也不敢撤開,被迫步步後退,很快脊背「咚」的一聲,頂在了門框之上。看兩人的氣勢,還以為手握武器的是蕭規。

蕭規的鼻子尖,幾乎頂到張小敬的臉上:「你可知道我蟄伏九年,為何到今日才動手?還不是因為你和聞無忌……」

張小敬眼角一顫,不知他為何這麼說。

「我在長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聞記香鋪的慘事。從那時候起,我加快了計劃的準備,好為你們討回一個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報復大唐,聯絡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為敵,拒絕了。於是我便主動與突厥可汗聯繫,借他們的手定下這個計謀。」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突厥人會懂得使用猛火雷。蕭規當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專家。一想到今天所奔忙的危機,追根溯源居然還是因自己而起,張小敬在一瞬間,仿佛聽到命運在自己耳邊訕笑。

蕭規後退了半步,讓凌人的氣勢略微減弱,語氣變得柔和起來:「你仔細想想,距離燈樓最近的是什麼?是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上頭是歡宴的天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燈樓炸起來,倒霉的也只是這些害你的蠹蟲——怎麼樣?大頭,過來幫我?」

聽到這一句話,張小敬一瞬間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這句話,他在烽燧堡里曾聽過無數次,多年不聽,現在卻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含義。

更讓張小敬恐懼的,不是蕭規的陰謀有多恐怖,而是他發現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張小敬本來就對朝廷懷有恨意,那些害死聞無忌的人,至今仍舊逍遙法外。他之所以答應李泌追查這件事,完全是以闔城百姓為念。可現在老戰友說了,闕勒霍多隻針對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報仇雪恨,不必傷及無辜,然後讓突厥人承受後果,多麼完美。

更何況,現在連靖安司也沒了。李泌、檀棋、姚汝能、徐賓、伊斯這些人或不知所終,或身陷牢獄,一切和他有關的人,都被排除、被懷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自己再堅持下去的理由。

張小敬閉上眼睛,弩機噹啷一聲跌落在地。他後悔自己答應李泌的請求,早知道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死牢里來得清省。蕭規盯着自己這位老戰友,沒有急着追問,而是後退一步,任由他自己天人交戰。

過了良久,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語氣有些乾澀:「我加入。」

蕭規眼睛一亮:「好!就等你這一句!咱們第八團的袍澤,這回可又湊到一起啦。」他激動地抱住張小敬,就像在烽燧堡時爽朗地笑了起來:「張大頭,咱們再聯手創造一次奇蹟。」

張小敬僵硬地任憑他拍打肩膀,臉卻一直緊繃着,褶皺里一點笑意也無。

蕭規俯身把弩機撿起來,毫不顧忌地扔還給張小敬,做了個手勢,讓他跟上。兩人離開水力宮,沿着一條狹窄的台階走上去,約莫二十步,掀開一個木蓋,便來到了太上玄元燈樓底層。

高者必有厚基。整個太上玄元燈樓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製,整體重量仍舊十分可觀,必須得有一方厚實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順索性把這個燈樓的底層修成了一座寬大的飛檐玄觀,縱橫二十餘楹,屋檐皆呈雲狀,遠遠望去,有如祥雲托起燈樓,更見仙氣。

他們從水力宮爬上來,正好進入這祥雲玄觀的後殿。此時殿中堆滿了馬車上卸載下來的麒麟臂,十幾個人在低頭忙碌着。他們一看蕭規進來,並不停手,繼續井然有序地埋頭做事。至於張小敬,他們連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龍武軍恐怕還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個大燈樓。這不再是一個能給長安帶來榮耀的奇觀,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殺人利器。

有觀必有鼎。在玄觀後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擺着八個小鼎。它們本來是用來裝飾的,結果現在被用來當作加熱器具。每一個鼎中,都擱着幾十根麒麟臂。鼎底燒着炭火,不斷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進竹筒。

不用介紹,張小敬也立刻猜出來,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闕勒霍多,這裡正在做最後的加熱工序。那冰瓶其實是一個細頸琉璃瓶,狀如錐子,裡面插着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裡頭,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達到要求的溫度。

張小敬沒想到,他們連這種器物都準備出來了。蕭規注意到他的眼神:「這是道士們煉丹用的,被我偷學來了。猛火雷物性難馴,不把溫度控制好一點,一不留神就炸了。」他興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這炭是從何而來?」

張小敬看了一眼,那條炭呈雪白顏色,只見火光,卻沒有煙氣。蕭規道:「這是南山上一個賣炭翁燒的。那老頭燒的炭雪白如銀,火力十足,且雜煙極少。他原本每年都會拉幾車來城裡賣,結果宮裡的採買經常拿半匹紅紗和一丈綾,強行換走一車——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頭聽說我們要做件大事,主動來幫我們燒制,錢都沒要。可見咱們要做的這件大事,實在是民心所向呀。」

張小敬默然不語,只是盯着那炭火入神。蕭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心思還轉不過來。咱們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着張小敬來到玄觀二樓,這裡分出了數間靈官殿閣,都是祈福應景之用,是以裡面布設極簡陋。不斷有人把加熱達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來,經由這裡的通道攀入燈樓,進行最後的安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