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三章 亥正 · 2 線上閱讀

這個春宴,可不是尋常春宴,而是天子在興慶宮中舉辦的上元春宴。子時開始,京中宗室與滿朝重臣都會參加;宴會持續到丑正,吃飽喝足的君臣會齊聚勤政務本樓上,觀看各地選送來的拔燈慶典。歷年上元,都是如此。

這種重大場合,身為太子絕對不能缺席或遲到。

李亨對檀棋道:「你隨我上車,先去興慶宮。等那邊回報之後,再做定奪。」

話已至此,檀棋也只能無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韋氏身旁。韋氏剛才挨了丈夫一頓罵,心情不佳,沒給她什麼好臉色。不過她也看出來了,這女人跟丈夫沒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興趣。

四望車與儀仗再次啟動,切開四周熱氣騰騰的人群,朝着不遠處的興慶宮而去。越接近宮門,燈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上,有一棟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燈樓,狀如葫蘆,披繒彩,綴金銀,在黑暗中安靜地聳立着。指環王小說

檀棋參加過許多次上元觀燈,可她印象里從來沒有一個燈樓如此巨大,簡直要蓋過勤政務本樓風頭,就連大雁塔也沒這等威勢。

此時還未到丑正,它還沒點起周身燭光,可那通天的氣勢,已彰顯無餘。檀棋簡直不能想象,等到它點亮之時,該是何等煊赫。

張小敬和伊斯離開平康坊之後,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從哪個鋪子裡找到一頂波斯風的寬檐尖帽,給張小敬扣上,還用油墨在他雙眼周圍塗了兩圈。這樣一來,張小敬變成了一個弄婆羅門的戲子,那滑稽的墨妝恰好遮住獨眼的特徵。

這樣一來,除非被人攔住仔細檢查,否則不用擔心被看破偽裝。醉玲瓏小說

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徹底陷入狂歡,每一處街道、每一個轉角都摩肩接踵,擠滿了人。他們已經完成了第一輪觀燈,現在開始把興趣轉去看各處雜耍歌舞。這讓人流變得極為洶湧,如同幾十條河水在交錯奔流。

這種情況下,健騾比高頭大馬更適合騎乘。他們兩個人偷了兩匹騾子,一路穿城而過,見縫就鑽,專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時候還不走大道,而是從坊門穿過整個坊區。

虧得伊斯妝化得好,他們倆連過七八個有崗哨的路口,都得以順利過關。在這種極度擁擠狀況下,靖安司的通緝令,不可能被徹底執行,大部分武侯只是潦草檢查了事。只有一處坊兵見張小敬是個俳優打扮,讓他演個婆羅門戲的笑話。張小敬哪裡會這個,幸虧伊斯打了個圓場,矇混過去了。

張小敬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墨妝下的眼神閃着焦灼。

在之前的兩個時辰里,靖安司的變化實在太奇怪,望樓傳來的消息語焉不詳。他覺得必須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實情況。

尤其是姚汝能發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個天真古板到有點蠢的年輕人,得是在多麼絕望的情況下,才發出這樣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狀況,到底變得有多糟糕?

張小敬憂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還不知道徐賓現在怎麼樣?還有李泌,還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會跑去什麼地方?更重要的是……還有聞染。那是他的戰友在這世上最後的骨血,如果出了什麼意外,讓他九泉之下怎麼去見聞無忌?

一個個全力以赴解救長安的人,相繼被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張小敬只覺得有絕望的藤蔓纏到腳踝,四周的黑暗如傾牆一般壓過來,全無光亮。

這種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進聞記香鋪。他看着滿鋪的狼藉,看到低頭哭泣的聞染,看到虞部和萬年縣尉聯合籤押的文書,看到躺在地上蓋着破布的聞無忌,張小敬整個人深陷泥沼,連邁出一步、發出一點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現在越往前走,張小敬越是緊張,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麼等待着自己。可在下一個瞬間,他的獨眼眯起來,射出兇狠危險的光——這是壓抑至極所爆發出來的戾氣。

若這一切真不如願的話,索性再發一次瘋好了。他心裡想。

伊斯並不知道張小敬的決心,他一直在騾子上張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門。

此時坊門站着數十名士兵,戒備森嚴。這裡剛發生了重大襲擊事件,所以警戒級別比別處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奮勇,說我去打探一下。結果沒過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來了,說已經禁止一切胡人入內。

張小敬很驚訝,這個命令太粗糙了,毫無實際意義不說,反而會導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懶惰的官員,才會這麼一刀切。

伊斯進不去,張小敬也不能進,他的獨眼太明顯了,一定會被衛兵看出來。他們正在琢磨辦法,恰好有一個胡人小吏從坊里走出來,一臉沮喪,手裡還抱着個包袱。

張小敬認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員,可惜自己不敢出面。這時就顯出伊斯的價值了。他相貌英俊,談吐又高深,外人看來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詢問片刻,沒費多大力氣便弄明白了。

原來襲擊靖安司的,是一個自稱「蚍蜉」的組織,他們還順便綁走了李泌。然後一個叫吉溫的御史接管了整個靖安司。「通緝張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達的。現在新的靖安司設在京兆府里,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經驗的倖存胡吏,就這麼給趕出來了。

至於姚汝能、徐賓和聞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無知了。

張小敬的臉色緊繃。這個變化,超出了他所估計的最嚴重的狀況。蚍蜉的來歷不明,但能量極大;而整個靖安司非但不能成為助力,反而變成最可怕的敵人。

一下要面對兩個敵人,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張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着坊內深處直衝夜空的黑煙。那個方向,應該是燃燒的靖安司大殿吧?別說這座大殿,就連最初答應給他赦免承諾、委託他做事的人,都已經不在。張小敬現在,是徹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當性。

事到如今,一個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張小敬現在如果掉頭離開,絕不會有任何人指責他道義有虧。事實上,過了今晚,長安城是否還能有機會記住他的名字,都屬未知之數。

伊斯站在旁邊,有點迷惑。他能感覺到,張小敬身上的氣勢一直在變化,忽強忽弱,似乎內心在做着某種掙扎。伊斯不敢去打擾,只得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架,默默為他禱告。

過不多時,張小敬緩緩抬起手來,習慣性地撣了撣眼窩,居然笑了:

「伊斯執事,之前聽你和檀棋聊天,曾講過景尊憐憫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萬眾贖罪。可有此事?」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麼忽然提起這一茬了。

「我記得檀棋也說,釋教中有地藏菩薩,發大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罷,釋也罷,這些大德,都願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身臨濁世地獄,更何況人?」

說到這裡,張小敬的獨眼再度亮了起來,一片清明,不再有絲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個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拼命,而是無須任何顧忌才對。」

說罷他哈哈大笑,笑聲上犯夜空,豪氣干雲。伊斯略帶惶惑地眯起眼睛,只覺對方耀眼非常。

「走吧。」張小敬一揮手。

光德坊的兩處坊門,斷然是進不去了。他們兩個人牽着騾子繞到光德坊的側面。張小敬記得這裡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後花園。可走過去一看,發現水渠也被封鎖了,十幾個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從這個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舊在熊熊燃燒着,左、右兩處偏殿也濃煙滾滾,讓張小敬很擔心昌明坊的證物會不會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樓還在,上頭掛着幾盞醒目的紫燈,可是排列散亂,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看來姚汝能已經不在那裡了。

「咱們逾牆而走吧!」

伊斯文縐縐地說了一句,挽起袖子躍躍欲試。他對翻牆越舍這種事的興趣,僅次於對景尊的熱愛。張小敬卻搖搖頭,靖安司連水渠都看管住,說明其他地方也同樣戒備森嚴,貿然過去,只會打草驚蛇。

在他心目中,這個新的靖安司也是敵人,必須時時提防。

張小敬忽然想起來了,慈悲寺的草廬和靖安司之間,應該還有一架梯子。於是他們默默地從水渠邊退開,繞到了慈悲寺緊貼着坊牆的一處坊角。

這裡青磚疊排,形成一個內傾的夾角,為了凸顯出釋教特色,上緣還加了一圈菩提紋的凸邊,既顯得佛法廣大,又適宜攀爬。更關鍵的是,牆外無人把守,可見靖安司的警衛並未擴展到慈悲寺一帶。

伊斯道了一聲「天父庇佑」,然後往手心唾了兩口唾沫,正要往牆上爬,張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執事,你助我上牆便夠了。光德坊內吉凶未卜,你沒必要蹚這渾水。」

他有傷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幫忙拽一下。但接下來的冒險,張小敬自己心裡也沒底,犯不上牽連伊斯這個沒瓜葛的人。

伊斯不滿道:「莫非都尉嫌棄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張小敬顧不得糾正他的用詞,搖搖頭:「我已不是都尉,只是個被通緝的死囚犯。你跟着我,非但不能為景寺正名,反而會被牽連。」伊斯伸出兩個指頭,點了點自己那寶石般的雙目:「在下這一雙眸子,曾為秋水所洗,長安城中,沒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斷,跟定都尉,絕不會錯。」

張小敬不太清楚,伊斯從哪裡來的這種自信。不過時辰已經不早,不能再有什麼耽擱,他淡淡說了一句:「只要你願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就好。」然後也往牆上爬去。

兩人花了一番力氣翻進慈悲寺。寺中此時一片安靜,連燭火都不見一盞。張小敬謹慎地穿過禪林,繞過佛塔,來到草廬之前。

草廬里已經空無一人,不過裡面到處有翻檢痕跡。地上翻倒着一件油津津的木盤,正是數個時辰前檀棋用來盛放油子給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應該已經離開了,草廬四周並沒有埋伏。張小敬走到院牆那裡,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這草廬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幾個。這裡被抄檢,說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賓落到敵手,被迫說出了這個秘密。張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個大窟窿,四周有幾十個沾滿了水漬的腳印。恐怕這裡還曾經發生過打鬥,只是不知是跟誰。

看到這些痕跡,張小敬感覺這重建後的靖安司,不是單純的無能,簡直惡意滿滿,處心積慮要把李泌任內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廬鄰近靖安司的這道院牆,攀爬起來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這樣的跑窟高手,利用旁邊的柏樹成功跳上牆頭,又垂下一根繩子拽起張小敬。

雙腳落地,輕輕掀起一片塵土,張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還是當日正午時分。李泌剛氣走賀知章,獨掌大權,派他前往平康里查案。那時靖安司精英俱在,無論望樓體系、旅賁軍還是大案牘之術,皆高效運轉,張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個時辰過去,這裡竟已淪為一片火獄廢墟,物非人非。可惜張小敬並沒有時間憑弔,直奔證物間而去。

證物間設在左偏殿附近的一處庫房裡,裡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種現場遺留。曹破延的那串項鍊,就是在這裡重新串好的。張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場邊緣移動,強忍灼人的高溫,從主殿旁邊穿過去,順着一條殘破走廊來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勢,並不比主殿弱到哪裡去。這裡是存放文檔卷宗的地方,燒起來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災,恐怕這裡也不能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