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二章 亥初 · 4 線上閱讀

隊正叫了兩個人,把張小敬五花大綁起來,帶着朝書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書肆門口,隊正示意張小敬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着一卷赭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又小,不那麼引人注目,確實是密寫賬簿的好地方。

隊正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着的絲絛,突然感覺頭上風聲響動。他一抬頭,一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光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與此同時,張小敬大喝一聲,把身上的繩子掙開,朝黑影撲去。原來這繩子本是虛扣,輕輕一拽即開。黑影沒料到這一點,身形往後疾退,卻被書肆的夯土牆給擋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腳踢在夯土牆凹凸不平的表面,借着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開了張小敬的一撲,眼看就要躍上牆頭。

這時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三四面漁網從左右高高揚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脫這鋪天蓋地的籠罩,先帶着漁網向上一躥,然後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張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從他手裡踢開。文卷一踢即散,裡面的紙面空白一片,隻字未著。誅仙小說

「守捉郎以誠信為先,又怎麼會偷偷記客戶的小賬?你對他們若有一點信任,也不會中這一個局。」張小敬嘲弄道。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們布下的一個局。

這個黑影先殺火師,又殺劉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組織斬斷一切可能的線索。可是這傢伙動作實在太快了,追趕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羅網。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將信將疑的隊正與張小敬合演了一齣戲,算準黑影一定會潛伏在附近,伺機出手。

他們假裝有那麼一卷秘密賬簿,裡面暗藏委託人的線索。這樣一來,逼得黑影必須在張小敬得到之前,出手搶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敵的守捉郎和張小敬,居然會聯手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陷阱等着他到來。

四周有燈籠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臉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樣,一身貼身麻衣遮不住勻稱健壯的身材。他趴在漁網裡,如同一條上岸很久的魚,一動不動。

隊正走過來,手持鐵錘,雙目放着銳利的光芒:「這就是那個殺了火師的殺手?」

「不錯。」

隊正伸腿踢了一腳,黑影全無反應。他又加重腳勁,連連踢踹。張小敬淡淡道:「別打死,我還有話要問他。」隊正把大錘高高舉起:「問話,只要留一張嘴就夠了吧?」然後朝黑影的膝蓋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漁網裡突然一聳,整個身子平移了一點距離,及時躲過了這一擊。

「垂死掙扎。」隊正冷笑着,把錘子又轉了轉,準備發起第二擊。

可就在這時,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進來,大聲嚷着說有大批武侯集結過來。

「嗯?他們怎麼會來?誰報的官?」隊正皺起眉頭,看向葛老,葛老攤開手,表示自己是無辜的。張小敬的視線掃向漁網,他知道是誰幹的了。

這個殺手,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殺手,他會利用一切環境為己所用。張小敬剛抵達書肆,這傢伙就通過一連串巧妙的手段,讓守捉郎跟張小敬產生誤會,他趁亂逃脫。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報官說張小敬藏身書肆,再行出手。這樣無論他得手與否,蜂擁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勢攪亂。

謀而後定的,可不只是張小敬。

隊正悻悻收起錘子,吩咐左右把漁網收緊:「這個人,我們必須帶走。」張小敬沉下臉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問到想要的東西,你們隨便處理。」

隊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面的事情解決吧,守捉郎可不會為一個通緝犯提供庇護。」張小敬譏笑道:「什麼恩必報、債必償,原來只能聽後半段。」隊正面色略一尷尬,可最終只是擺了擺手:「你若能逃脫追捕,再來找我們不遲。」

守捉郎的仇人,必須得由守捉郎來處理,這事關臉面。但他們並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張小敬又來糾纏,把身子強行擋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張小敬一見急道:「先把雙腿敲斷!」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幾個守捉郎已經掀開了漁網,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們的想法,四個人一人對付一條肢體,可謂萬無一失。可就在漁網被掀開的一瞬間,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股綠油油的汁液來。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噴到身上,不約而同發出尖叫,動作為之一滯。黑影趁這個機會原地跳起,一邊向牆頭躍去,一邊繼續向四周拋灑綠液。

張小敬反應很快,伸手去拽他褲管,那綠液沾在皮膚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一拽,身形稍頓,隊正揮舞着大錘已經砸過來。這黑影不閃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錘砸在胳膊上,登時咔嚓一聲臂骨折斷,可黑影用這一條胳膊的代價,爭取來了一個機會,左手猛彈幾下,綠液一下飛入隊正的眼睛裡。

隊正痛苦地狂吼一聲,把大錘丟掉,拼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這一瞬間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躍上牆頭。

這一連串變化說着長,其實只在瞬息之間。黑影着實狠辣,為了爭取一個先機,竟連胳膊也舍掉一條。他一跳上牆,回頭看向張小敬,一個如風吹過瓦礫的沙啞聲音傳來:「張小敬,我魚腸一定會取你性命。」

說完他一晃身子,消失在夜色里。

張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滾的隊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綠液放到鼻前聞了聞,分辨出這是綠礬油,乃是道門煉丹的材料。這東西有虎性,觸及紙、木、肌膚,皆能速蝕。不少刺客會在袖口藏着一個袖囊,裡面灌有綠礬油,危急時可以有奇效。

「這個自稱魚腸的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張小敬暗暗心驚,臉上的憂色濃郁到無以復加。

他已經竭盡所能,在如此艱難的局面下拼命抓到一線希望,可到頭來,還是讓魚腸逃掉了。魚腸不會再上當,最後一條線索,就此斷絕。

希望一斷絕,無窮的壓力便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以張小敬的堅毅心性,終於也心力交瘁。他開始懷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一場廝殺似的,竭盡所能又如何,孤軍奮戰終究逆轉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戰友性命。一個人,到底沒辦法對抗一個組織。

何況現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闕勒霍多兩個龐然大物前後夾擊。

所有的努力,從付出時起就已然是無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一樣在意識里一遍遍地循環着——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

張小敬勉強睜開獨眼,眼前的視線已開始模糊。武侯們急匆匆地沖入小巷,揮舞着鎖鏈和鐵尺,正要對他來個瓮中捉鱉。守捉郎們攙扶着受傷隊正,全數退開,葛老也已悄然離開。他們都絕不會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絕境,內外都是絕境。

「汝能啊,對不起,我沒辦法遵守不退的承諾了。」張小敬頹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牆,一瞬間衰老了許多。

突然,他的耳朵一動,急忙抬起頭來,黑影又一次從旁邊不遠處的屋檐直撲下來,衝着這邊飛來。張小敬沒想到這傢伙去而復返,習慣性地回肘一頂。不料那黑影根本沒防住,被一肘砸中鼻子,哎呀一聲躺倒在地。

張小敬一聽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卻是失蹤已久的伊斯。這傢伙自從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後,就再沒出現過,張小敬本以為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這裡出現。那對波斯貓似的雙眼,滿盈着酸鼻的淚水。

「你怎麼……」

「莫多言,跟上我的腳步!」伊斯顧不得多解釋,轉身又朝牆上爬去。

張小敬發現,牆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頭、瓦邊、裂隙,看似雜亂無章,可在伊斯腳下,卻如同一條隱形的樓梯。只要按照特定順序和節奏,很輕鬆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製,果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牆頭。

伊斯帶着張小敬一會兒越梁,一會兒翻檐,在諸多房屋之間施展着巧妙步伐,飛檐走壁,如履平地。一會兒工夫,他們就遠遠地甩開那些追兵,跳進一個無人的僻靜院子裡。

還沒等張小敬發問,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顧說了起來。

原來他在朱雀大街上並不是走散,而是起了爭勝之心,想先張小敬一步立功。於是伊斯施展跑窟之術,先翻進平康里。不料他身手雖好,卻不辨方向,稀里糊塗,竟誤入一家青樓,耽誤了好些時間。等到他擺脫糾纏,回到大街上時,正好目睹了魚腸襲擊關押劉十七的馬車。

伊斯大驚失色,連忙悄悄綴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沒有跟丟,也沒被發現,就這麼隨着魚腸來到了小巷盡頭的書肆。

接下來的連番起伏變化,讓伊斯一下反應不過來。他看到魚腸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見到張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兩邊必須選一邊,最終伊斯一咬牙,還是選擇了先救張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遺憾地抓抓頭。

張小敬沒有廢話,直接問道:「你跟了他那麼久,他身份有露出過什麼線索嗎?——

說人話!」

「呃……這傢伙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過一陣,那一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伊斯很謙虛地表示。

「那他的行蹤呢?是否有藏身處?」

「沒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頂上轉悠,靈巧如貓。不過在下窺得……」伊斯從懷裡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玩意。

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蓋那麼大,狀如八角。

伊斯說,魚腸為了方便騰躍,腳上穿了一雙特製的魚骨鞋,鞋底有許多棱,狀如魚骨。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稜線之間。伊斯眼睛尖,在追蹤途中發現魚腸在一處屋頂起跳時,鞋底掉下一塊東西,便隨手撿起來了。

「早跟您說過,長安城裡,可沒有能瞞住我眼睛的。」

張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細審視,沒看出所以然。虧他的內心剛才還燃起了一線希望,原來又是個虛像。他搖搖頭,對伊斯頹然道:「謝謝你,不過我們已經沒辦法阻止闕勒霍多了,你還是儘快回寺里,通知僧眾儘快出城避難吧。」

伊斯大驚:「這不是有線索了嗎?」

「一片隨處可見的竹子,又能說明什麼?」張小敬意興闌珊地回答。

伊斯把臉湊近,不太高興:「隨處可見?你是在懷疑我的眼力嗎?隨處可見的竹片,我會特意撿起來嗎?你看,這個八角形,應該是被精心切削過,中間還有一截凹槽呢。這在長安可不是隨處可見……」

聽着伊斯的話,張小敬原本頹喪的神情,似乎被注入了一絲活力。

他說得沒錯,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見了——不是說削不出,而是不經濟。它的刀功太細緻,沒人會在一個不值錢的小竹片上花這麼大功夫,除非,它屬於更大的一片部件。

張小敬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後,靖安司那邊在現場搜集了大量碎片,帶回去研究。他曾經仔細看過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項鍊。現在回憶起來,碎片中似乎還有不少碎竹頭,徐賓還曾抱怨說扎手。

可那時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記得具體細節了,不知那些碎竹頭,和手裡這個竹片有無關係。張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須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證據應該已經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這裡,他又是一陣失望的疲憊。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裡,急切道:「張都尉,道心唯堅,放棄尚早。你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眼,似乎有着一種天真的力量。張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點:「這件事本與你無關,幹嗎這麼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為景,全操之於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張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難,只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卻道:「我教講究禱以恆切,盼以喜樂,苦以堅忍,必有所得。張都尉你與別人氣質迥異,能酬注於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貴人。」

張小敬奇道:「若說為了財帛名利,也還罷了。一個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這麼大風險?」

「是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伊斯答得極認真,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都尉可知道,我這一雙美目,是什麼來歷?」

「波斯?」

「唯有正統波斯王室,才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氣頗為自豪,旋即又嘆了口氣,「可惜太宗、高宗之時,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國。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衛將軍,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我一生下來,便是亡國之民,備受歧見,若非遇見我主,只怕屍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張小敬「嗯」了一聲,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還以為是戲謔,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頭來,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我的身世,已見證了世事無常,興滅輪替。什麼權勢財富,都不能長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恆之道。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張小敬發現根本沒法拒絕,只得無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設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麼回事——死馬當活馬醫。」

他的話音剛落,四邊遠近的望樓,同時開始閃爍,持續不斷。張小敬眉頭一皺,抬眼看去,發現這是最緊急的通信狀況,會反覆傳播同一內文,直到下一個命令進入。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內文,它來自大望樓,只有四個字在不斷重複: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