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一章 戌正 · 2 線上閱讀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幫到張都尉。

吉溫見姚汝能無話可說,便轉身對其他幾位主事繼續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一的線索,就着落在張小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個番仆,先把通緝文書送達全城諸坊。你們得儘快修好大望樓,恢復全城監控,這是第一要務。」

幾名主事都面露難色,其中一人道:「望樓體系乃是李司丞一手建起,十分複雜。我等皆是文牘刑判之職,對這個……只能坐享其成而已。」

吉溫有些不悅:「難道懂望樓的人一個不剩全死完了?」幾個主事諾諾不敢言。姚汝能在旁邊忽然抬手道:「在下略懂。」

「哦?」如懿傳小說

「此前在下擔任的正是望樓旗語、燈語的轉譯工作。」姚汝能沒說假話,幾個主事也都紛紛證明。吉溫頷首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着你去做。一個時辰之內,望樓要恢復運作。」

姚汝能暗喜,只要掌握了大望樓,就有機會幫到張都尉。為此,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與虛偽的新長官虛與委蛇,這可是之前自己最痛恨的做法。

他現在總算明白,張小敬所謂「應該做的錯事」是什麼意思。

這時一隻手拍了拍姚汝能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宣讀官典的官員。

「本官叫元載,字公輔,大理寺評事。現在忝為吉御史的副手。」元載笑眯眯地說道,晃了晃手裡的簿子,「你說你叫姚汝能是吧?正要請教一件事情。」

「元評事請說。」

「我剛才查了一下記錄,有一個叫聞染的女人,是被你帶出了監牢,正安置在附近對吧?」

「啊?是……」姚汝能一出口就後悔了。元載看人的眼神飄忽不定,很難有針對性地做出戒備,一不留神就被鑽了空子。

元載眼神一亮:「這女人與張小敬關係匪淺,想抓張小敬就得靠她了——她安置在哪裡?」

「我這就去把她帶來。」姚汝能迴避了元載的問題,要往外走。不料元載眼珠一轉,把他給攔住了:「你要去修大望樓,不必為這點小事耽擱,把地址告訴本官就好。」

他咄咄逼人,不容姚汝能有思忖的機會。姚汝能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推脫……可是,絕不能把她交給這個傢伙,那樣的話張都尉就完了。

元載神情還在笑,可是語氣卻已帶着不耐煩:「快說,難道你想存心庇護不成?」

姚汝能知道,如果讓元載起疑,吉溫絕不會讓自己去修大望樓,就幫不到張小敬了。

現在,自己必須在張小敬和聞染之間做出選擇。

姚汝能咬着牙,寧可自己沒的可選。

一輛馬車橫躺在街道上,已近半毀。

它一頭撞到了一處巨大的燈架,隨即側翻在地。本來在燈輪處有很多歌姬少女在行歌踏春,結果這輛車突然失控,撞了過來,把這些可憐女子橫掃一片,嬌呼呻·吟四起,花冠、霞帔散落一地。現場一片狼藉。

周圍觀燈的百姓同情地圍了過來,以為車夫趁着燈會喝多了酒,才釀成這麼一起事故。

一名士兵從車裡狼狽地爬出來,隨後又把刺客劉十七扯出來。可後者已經氣絕身亡,咽喉上多了一道紅線。

剛才牛車通過宣陽長興的路口,忽然一個黑影從車頂躍過,速度極快,先殺死了車夫,讓馬車傾覆,然後趁着混亂沖入車廂。這傢伙的刀法精準得出奇,一衝入車廂,短刀準確地划過劉十七的咽喉。守衛甚至連出刀的機會都沒有,那黑影已退出去,靈巧地跳下車,然後順這燈架越過坊牆,揚長而去。

「不對,我看到的是兩個黑影,一前一後。」這是士兵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個思緒。

元載朝着慈悲寺旁邊的生熟藥鋪子走去,他現在很快樂,連腳步都變得輕鬆。

沒有理由不快樂,一切事情都朝着他最滿意的方向發展。不,是比他最滿意的期待還要滿意。

在最初,他只是被要求出一份提調文書;在發現封大倫誤綁了王韞秀後,元載主動提出了第二個方案,一石二鳥。然後他直奔御史台而去,恰好當值的是吉溫,跟他相熟。元載剛剛寒暄完,還沒開口說話,吉溫突然接到一封李相密函,讓他立刻去搶奪靖安司的司丞之位。

吉溫對這事有點吃不准,便跟元載商量。元載一聽,那顆不安分的大腦袋又開始轉動了,很快從中窺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第三度修改了自己的計劃。

接下來,他便以「輔佐」為名,陪着吉溫來到慈悲寺前,宣布張小敬是襲擊靖安司以及綁架王韞秀的主謀。

這是個多麼簡單的決定,又是一個多麼絕妙的安排。永王會很感激他,因為張小敬會被全城追殺至死;封大倫會很感激他,因為有人背起了綁架王韞秀的黑鍋;王忠嗣和王韞秀會很感激他,因為是元載把她一力「救」出;吉溫以及背後的李林甫,也會對他另眼相看,因為他幫助吉溫迅速拿下了靖安司,並重重地抽打了太子的顏面。

最初只是一次小小的公文交易,現在生生被元載搞成了一局八面玲瓏的大棋,做出這麼多人情。若不是個中秘聞不足為外人道,元載簡直想寫篇文章,紀念一下自己這次不凡的手筆。

剛才元載在報告裡查到了聞染的下落,猛然想起來,封大倫透露,永王似乎對聞染懷有興趣。若把她交給永王,又是一樁大人情!

所以元載權衡再三,決定親自來抓聞染,以紀念這歷史性的一刻。不過他並沒有輕敵,在接近鋪子前,指示身邊的不良人把四周先封鎖起來。元載做事,信奉滴水不漏,再小的紕漏也得預防着點。

就連姚汝能那邊,元載都悄悄安排了一個眼線。一旦發現姚汝能跟旁人耳語或傳遞字條,就立刻過來通報。真正萬無一失!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元載慢慢走到那生熟藥鋪子門前。他同情地注視着瓮里的這些可憐龜鱉,抬起右手,準備向下用力一划,用這個極具象徵性的手勢完成傑作的最後一步。

可是他的手臂在半空只劃了一半,卻驟然停住了。

轟隆一聲,一匹馬從鋪子裡踹破房門衝出來。它去勢很猛,附近的不良人被一下子撞飛了好幾個。其他人不敢靠近,只好圍在周圍吶喊。馬匹在鋪子前轉了幾圈,卻沒有立刻跑開。不良人這時才看清,馬背上伏着一男一女。

元載處變不驚,站在原地大聲喝道:「嚴守位置!」

他看出來了,這馬只是衝出來那一下聲勢驚人,騎士自己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要封鎖做好,他們倆沒有機會逃掉。不良人們也反應過來,紛紛抽出鐵尺,從三個方向靠近馬匹。這樣無論那坐騎如何兇悍,總會有一隊攻擊者對準它最脆弱的側面。

騎士也意識到這個危機了,他環顧四周,一抖韁繩,縱馬朝着唯一沒有敵人的方向衝過去。

元載冷笑,觀察着他的困獸猶鬥。

騎士跑去的方向,是封鎖圈唯一的一個缺口,它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靖安司的正門。此時大殿還在熊熊燃燒,絲毫不見熄滅的跡象。

正因為如此,元載才沒有封鎖這裡。往這裡逃的人,反正會被火場阻住,死路一條。

可元載的笑容突然在臉上凝住了。

靖安司的正門很窄,不容馬匹通過。可是為了避免火勢蔓延,救火人員已經把這附近的牆給扒掉了,清出一條隔離帶。那個騎士駕着坐騎,輕而易舉地越過斷牆殘垣,一馬兩人很快就消失在熊熊大火里。

他們這是幹什麼?窮途末路想要自殺?

不對!

元載飛速轉動着腦筋,然後對不良人叫道:「快,去京兆府和後花園的坊牆外!」

元載研究過靖安司的布局,裡面的建築間隔很寬。如果一個人決心夠狠、速度夠快的話,可以勉強穿過起火的大殿和左右偏殿之間,抵達後花園或者京兆府偏門。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還是不太着急。鑽進靖安司是一招妙棋,然後呢?

後花園和京兆府這兩個地方的圍牆都在,騎士只能棄馬翻牆。一男一女徒步前進,在圍捕之下又能走多遠?

不良人在上司的嚴令下,兵分數路。一隊進入京兆府堵住偏門;一隊繞道去了後花園的坊牆外頭,連水渠都被控制住;還有一路披上火浣布,硬着頭皮闖入火場。

很快兩隊來報,都不見動靜。又過了一陣,進入火場的第三隊狼狽地跑回來,他們只看到了那匹馬被扔在庭院裡,人卻不見蹤影。

元載大怒,這他們能跑哪兒去?還能飛上天不成?!他手掌一壓,讓不良人再仔細搜查一遍!一定得找到聞染,不能給這美妙的一夜留下瑕疵。不良人為難地說再強行進入,怕會有傷亡。元載看着他:「你不進去,現在就會有傷亡了。」

不良人面如死灰,只得再去召集人手,再闖火場。沒想到這時元載說一句:「且慢。」

他仰起頭,看到在大殿後面,還有一個建築高高聳立着,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大望樓!

大望樓就矗立在後花園裡,如果他們棄馬要逃,只能是順梯子爬到樓頂,躲在上頭。等風頭過了,再下來逃走。沒錯,姚汝能那個渾蛋,不是正在修大望樓嗎?

元載想到這裡,臉色轉冷,小小的一個靖安吏也敢在他面前耍心眼?他喝令召集不良人,親自帶隊,要去瓮中捉鱉。

你們能上去,可是下來就難了!

為了修復大望樓,救援人員打通了一條相對安全的進入路徑。修復者不用強行穿過起火的三大殿,而是從京兆府這邊的牆上打的一個洞,進入臨近的靖安司監牢,再從監牢前的小花園翻入後花園。

元載帶着人,就從這條路進入後花園。他一馬當先,手腳並用攀上木梯,噌噌噌一口氣爬到了頂端。

大望樓的頂端非常寬敞,是一個長寬約十二丈的寬方平台,地上鋪着一層厚氈毯,四邊有圍欄,中間的樞柱支起一面翼立亭頂,以遮蔽風雨。

此時在平台上,八具武侯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蜥皮鼓、五色旗、紫燈籠等信號用具扔了一地,還有飯釜、水囊、暖爐、披風之類的生活用品散亂地扔着。姚汝能和其他兩個雜役正蹲在那裡,逐一進行檢查。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見到元載突然氣勢洶洶地爬上來,姚汝能覺得很意外。元載掃視一圈,發現這裡實在沒有藏人的地方,便沖姚汝能喝道:「你把聞染藏哪裡去了?那個男人是誰?」

姚汝能無辜地回答:「在下一接到命令,立刻趕緊來修復大望樓,這不是您要求的嗎?哪有時間去藏人啊?」

元載身子前傾,大腦門幾乎頂住姚汝能的臉:「若不是你通風報信,他們怎麼會突然從藥鋪里逃走?」他轉過頭去,向另外一個雜役:「你說!你看到沒有?」

這雜役就是他安排的眼線,這人一看長官發火,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回稟評事,在下一直緊隨姚汝能左右,他……他確實沒跟任何人傳遞過消息。」

「不可能!那是你沒看出來。你把他跟什麼人說過話,做了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元載煩躁地搓着手指,簡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下,居然讓聞染逃了。

雜役記性很好。姚汝能先跟幾個主事談過,內容不外乎是籌備修復材料與人手,現場徵用了慈悲寺門前的一批大燈籠。然後他又請救火兵開闢了一條安全通道,帶着這批材料爬上了大望樓,評估損失情況。

雜役記得姚汝能跟人來往的每一個細節,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疑點。元載不死心,追問那批燈籠在哪裡。雜役一指,它們正掛在大望樓的亭頂外緣。這是在提醒周圍望樓,這裡出現故障,正在檢修。

元載趴在圍欄邊緣,探頭挨個去摸燈籠,幾次差點翻倒出去。可讓他失望的是,燈籠上除了卍字紋飾之外,沒看到任何字跡。元載縮回身子,俯瞰着下面的靖安司,一片黑漆漆的。

這次他真是想不出來,聞染和那個神秘男子,到底還能藏在哪裡。

「儘快修好,不然重罰!」

元載一拂袖子,從大望樓上悻悻地爬下去。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

看到他爬下去走遠,姚汝能這才擦了擦汗,心中連呼僥倖。他吩咐那兩個雜役繼續翻檢屍體,然後背過身去,輕輕地撥轉其中一盞燈籠。

這盞燈籠的罩紙分成兩半,一半薄紙,一半厚紙。如果燈籠轉動起來的話,從一個固定的角度看過去,會看到燭光忽亮忽暗。姚汝能的手法很有規律,很快,在大望樓附近的一片陰森林子裡,亮起了一個很小的光團。光團閃爍幾下,似乎在與大望樓應和,隨後熄滅。

姚汝能徹底放下心來。

他被元載逼問出藥鋪地址以後,立刻對吉溫提出:現在滿城觀燈,很難從別處運來修復物資,不如就地取材,比如慈悲寺門前懸掛的那些大燈籠。

這個理由完全合理,直接就被批准。然後姚汝能藉口檢查,爬到其中一盞燈籠前。

他知道,在遠處藥鋪裡頭,岑參正看着這個燈籠,玩着韻字轉換的遊戲。姚汝能撥轉燈籠,把信號發出去,默默祈禱岑參能夠注意到這個變化,並及時解讀出來。

時間緊迫,姚汝能只能告訴岑參,儘快帶聞染離開,闖入火場,來到靖安司右偏殿附近的圍牆。

之前李泌在隔壁慈悲寺的草廬里,設立了一個臨時議事廳,並在圍牆立了兩個木梯,方便來往。這個草廬的存在,只有李泌、張小敬、姚汝能、檀棋和徐賓五個人知道。

岑參不愧是詩人,果然準確捕捉到了這則消息。他立刻搶了一匹馬,帶着聞染沖入火場,然後迅速翻過圍牆,撤走梯子,躲到草廬里。元載再神通廣大,也想不到,靖安司在隔壁慈悲寺里還有個落腳點。

現在聞染暫時安全了,姚汝能終於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到大望樓本身。

大望樓一共配備有八名武侯,兼顧四方收發。可現在這八個人都死在上頭,且俱是一刀刺中心臟致命。蚍蜉顯然先襲擊的大望樓,打瞎靖安司的眼睛,然後才實施下一步行動。

現場沒有格鬥痕跡,姚汝能不相信這世上能有人可以在這麼狹窄的空間,把這八人悄無聲息地幹掉。他仔細搜尋了半天,發現那個飯釜翻倒在地,裡面的羊肉湯全灑在地板上。他用指頭蹭了蹭,放在鼻子邊嗅了下,嗅不出個所以然來。再打開水囊,裡面的清水早已漏光。

姚汝能猜想,會不會是羊肉湯或水裡被人事先下了毒,這十幾個人中了毒之後,才遭到襲擊,所以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到底怎麼回事,恐怕只能等仵作來剖腹檢驗了。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下毒的一定是蚍蜉安插在靖安司里的內奸,而且這個內奸很可能還活着。想到這點,姚汝能心中不禁一沉。

可以想象得到,蚍蜉就是利用突厥狼衛的幕後組織,他們襲擊靖安司,一定有更深的用意。

姚汝能吩咐雜役,多叫幾個人來,把這些屍體背下去。雜役口裡應着,手裡拖起一具屍體的腳踝,往平台下一扔,一會兒地上傳來「啪」的落地聲。姚汝能大怒,給了雜役一記耳光:「放尊重點!這都是為國捐軀的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