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九章 酉正 · 3 線上閱讀

「延州石脂。」李泌牙縫裡擠出四個字,眼角幾乎裂開。

「提純剩下的邊角料,希望李司丞別嫌棄。」龍波微笑着說,在腰間摸出火鐮,在手裡一扔一扔。殿內眾人膽戰心驚地看着這東西,心跳隨之忽高忽低。

一個蒙面人匆匆入殿,舉起右手,表示右偏殿已經完成壓制。

龍波看看殿角的水漏,對這個速度很滿意。現在只差左偏殿的消息了。

蒙面人對左偏殿的突擊非常順利,這裡存放着大量卷宗,幾乎沒什麼守衛。他們一個活口也沒留,十幾具書吏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帶隊的人比了幾個手勢,帶人用唧筒開始潑澆,然後讓副隊長帶人朝後殿走去。他們的任務,還差一個後殿監牢沒清理。

副隊長帶上五個人,沿着左偏殿旁的走廊,朝後殿走去。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小說

從左偏殿到後殿要穿過一道小月門,後頭是處小園景,再沿一段山牆拐彎,即是後殿監牢的所在,沒有岔路。

前期的突襲太順利了,大名鼎鼎的靖安司簡直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每個人的姿態都很放鬆,這個後殿只有幾間監牢,掃平起來用不了幾個彈指。

他們穿過月門,眼前忽然一闊。原來的主人在這處小院中間放了一座嶙峋假山,刻名為「蓬萊」,其上小亭、草廬、棧道、青松綠柏一應俱全。山腹婉轉處還有一處山洞,匾額題曰神仙洞,可謂是方寸之間,取盡山勢,在黑暗中別有一番景致。長安十二時辰小說

副隊長沒有鑑賞的雅興,一行人排成長隊,從假山側面依序通過。

正當隊尾最後一人走過假山時,從假山中的神仙洞中忽然伸出一把障刀,刺中一人胸口。那人驚呼一聲,跌倒在地。其他五人急忙回身,二話不說抬弩即射,把假山瞬間鑽成刺蝟。

射完之後,他們過來查看,發現這神仙洞是兩頭通暢的,襲擊者早從另外一側跑出去,退回到後殿去了。

這可真是個意外變故。副隊長氣惱地把手掌往下一壓,命令接下來要謹慎前行。

於是剩下的四個人排成一個三角隊形,一人前在,三人在後,曲臂架弩,弓着腿,謹慎地貼着山牆根朝後殿走去。

在這一段山牆的盡頭是個大拐角,拐過拐角,是一條直通通的過道,盡頭即是監牢。崔器和姚汝能此時背貼過道牆壁,冷汗涔涔,眼神里皆是驚恐。

剛才崔器藏身在神仙洞裡,本想探聽一下外面的動靜,恰好趕上那五個人通過。崔器試探了一下虛實,沒想到對方的反擊如此果斷犀利,若是慢上半拍,就被射成篩子了。

這些傢伙的反應速度,比百鍊成精的旅賁軍還強悍;他們裝備的弩機,威力大到可以射進山石。

「這都是從哪兒來的妖孽……」崔器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心驚不已。姚汝能從牆邊稍稍探出一點頭去,一支弩箭立刻破風而來。崔器趕緊一把將他拽回來,箭鏃在年輕人的臉頰擦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死裡逃生的姚汝能臉色慘白,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沒想到在黑暗中,對方的射擊仍這麼精準。

「笨蛋!他們現在是搜索前進隊形,弩機都繃着呢,貿然探頭就是找死!」崔器像訓斥新兵一樣罵了一句。姚汝能顧不上反嘴:「接下來怎麼辦?」

崔器沉思了一下:「這條直道沒有任何遮掩,等他們拐過彎來,我們就完蛋了。先退回監牢,憑門抵擋吧。」

大敵當前,崔器那在隴山培養出來的大將氣度似乎又回來了。

姚汝能重新打起精神來:「好!只要堅持到大殿派人來支援就好啦!這些劫獄的奸賊一個也跑不了。」崔器一陣苦笑,欲言又止,他可沒有那麼樂觀。

劫獄?那高高在上的大望樓都熄燈了,那可是靖安司的通信中樞,誰家劫獄會這麼囂張?看對方的人數和精良程度,崔器覺得大殿那邊也凶多吉少。他太了解靖安司的內部安保了,就四個字:外強中弱。

大家普遍覺得,這是在長安腹心,又是掌管捕盜的官署,誰敢來太歲頭上動土?所以連李泌那麼精明的人,都沒在這上面花太多心思。

結果還真就有人動了,還動了個大土。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一點也不想為靖安司殉葬,可眼下沒有地方可逃。崔器不得不打起精神來,看如何渡過這一劫。

「媽的,老子已經不是靖安司的人了,可不能死在這裡!」他在心裡恨恨地罵道,覺得自己運道真是太差了。

兩人掉頭跑回監牢。這處監牢其實是由一間柴房改的羈押室,只有狹窄的三個隔間,外頭窗欞都是木製的。正門沒做任何加固,那兩個短小的銅門樞,只要一腳踹上去便會壞掉。

崔器把三個獄卒叫過來,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當前情況。獄卒都是旅賁軍士兵出身,雖然知道崔器背叛,可眼下聽舊長官的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五個人立刻動手,把木櫃、條案和竹箱挪到門後頂住,再用鎖鏈捆在一起。崔器還把獄卒偷藏的一壇酒拿出來,潑灑在窗口的木欄條上。

姚汝能掏出一枚煙丸,丟出去。這東西在夜裡的效果欠佳,但有總比沒有好。

敵人近在咫尺,倉促之間,也只能這樣了。

姚汝能忙完這一切,打開身後監牢。聞染正坐在稻草里,她已經用水洗過臉,頭髮也簡單地梳了一下,盤在了頭上,精神比剛才稍微好一點。姚汝能帶着歉意道:「要稍微晚點才能找你問話了,現在有點麻煩……」

聞染對姚汝能很信任,她抬起臉來:「麻煩?和我恩公有關係嗎?」姚汝能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只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聞染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外面的人正忙着堵門。

「你的聲音在發抖,我以為靖安司會很安全呢……」聞染經過了半天的折磨,多少也培養起敏感度了,知道這情形可有點糟糕。

姚汝能苦笑着安慰道:「別多想了,一會兒你往牢裡面挪挪,別太靠外。這個給你。」然後交給她一把精巧的牛角柄匕首。這是他家裡傳下來的,一直貼身攜帶。

聞染猶豫了一下,把匕首收下。她常拿小刀切香料,對這玩意的手感並不陌生。外面崔器喊了一嗓子,姚汝能趕緊起身過去。

「啊,那個,你……」聞染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能喊你。姚汝能回過頭來,聞染道:「我能幫你們嗎?」

「啊?」

「多一個人總是好的吧?如果你們出事,我也不會倖免。」聞染把匕首在手中轉了轉,語氣堅定,「恩公說過,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

「哎,靖安司要靠女人上陣,成什麼話。你放心好了,大殿很快就會派援軍了。」姚汝能握緊了拳頭,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聞染失望地閉上嘴,姚汝能顧不上繼續寬慰,轉身來到門口。

崔器從門縫往外看去,外面黑漆漆的,勉強能看清遠遠有幾個人正朝這邊移動。一個在前,三個在後,後面似乎還有一個人跟着。

所有的弩箭,都對準了前方,沒人負責後面。這個破綻讓崔器心裡一沉——這不是破綻,而是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左偏殿說不定已經被占領了。

這些人的圖謀,似乎比想象中還要大啊。

「該死,如果有把寸弩,至少能打亂他們的部署。」崔器恨恨地想道。他的弩機在再次進入靖安司的時候就被收繳了——監視任務不需要這玩意。

姚汝能抬起頭,卻被崔器按了下去:「他們突襲前,會對窗口放一輪弩箭,你找死嗎!」姚汝能趴回堵塞之後,低聲道:「崔尉……呃,多謝。」

「我是在救自己。」崔器盯着門縫,面無表情。姚汝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這會兒已經沒那麼怨恨了。他掏啊掏啊,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獬豸:「如果我死了,能把這個送回我家裡嗎?」

「玉獬豸?這個可不多見。一般不都是弄個貔貅、麒麟之類的嗎?」旁邊一個獄卒好奇地問道。

「獬豸能分辨曲直,角觸不法。不愧是公門世家,這神物都和別家不同。」崔器一眼就看出淵源,然後把它推了回去,自嘲道,「別給我,我是個叛徒,怕它拿角頂我。」

黑暗中看不清崔器的臉色。姚汝能還要說什麼,崔器一聲低喝:「來了!」

敵人已經接近到足可以射弩的範圍。為首的尖鋒就地一滾,迅速貼到門前。後面四個人對準了監牢這面的窗口。如果有人膽敢探頭,直接就會被爆頭。

尖鋒推了推門,沒有推動,這在意料之中。身後的四個人同時向窗口射了一箭,然後一起衝到門前。躲在門後的姚汝能和崔器很快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他們都很熟悉——差點在長安惹下大亂子的延州石脂。

「糟糕!他們壓根沒打算破門!」崔器面色一變,「他們是打算把這裡全燒光!」

這玩意一燒起來,不把整個柴房燒光是不會罷休的。敵人這麼幹,就是想逼守軍自行開門。姚汝能和崔器對視一眼,沒別的辦法,只能硬攻出去了。

他們和獄卒重新挪開堵塞,大門從外面突然被咣的一聲踹開。前頭的一個黑衣人如狼似虎般地突入,堵門的獄卒和姚汝能登時被撞翻在地。黑衣人放下弩機,要拔出刀來。

武器的切換,只有瞬間的空隙,而經驗老到的崔器一直在等着這個機會,他像一頭猛虎撲了過去。

他手中的障刀早已挺直,一下子把那黑衣人捅了一個對穿,還不忘轉了轉刀柄。這時第二個人已經沖了上來,崔器沒有拔刀的餘裕,直接用頭去撞他。黑衣人被崔器這不要命的打法打蒙了,不得不又後退了一步。

崔器毫不遲疑,欺身跟進,揮拳便打。拳術沒有章法,可拳意酣暢淋漓。在極度的壓力之下,他的身手,撇去了在長安的重重顧慮,找回了當年在隴山的豪勇快意。

「隴山崔器!隴山崔器!」他開始還是低聲,越打聲音越大,到最後竟是吼出來的,勢如瘋虎。第二個人招架不住,生生就這麼被打倒在地。他猛力一跺,咔嚓一聲,用腳板踏碎了對方胸膛。

這時第三個黑衣人才衝過來,崔器死死把他糾纏在大門前。監牢的門很窄,這樣一擋,後面的黑衣人沒法越過同伴,攻擊到崔器。

姚汝能和其他三獄卒趁機爬起來,協助圍攻,短暫地造成了一個四打一的局面。

這時噗的一聲,弩機響動。倒下的不是監牢這邊的人,而是站在門口的黑衣人。站在外面的副隊長看到他遲遲攻不進去,也不肯退出來,直接開了弩。這一箭,連他的同伴帶崔器,一起射了個對穿。

誰也沒想到他們對自己同伴也下這麼黑的手,大家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崔器怒吼一聲,和黑衣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子,在獄卒、姚汝能和外面的黑衣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副隊長和另一名黑衣人立刻後退,拉開距離。倒地的崔器急忙抬頭,大呼小心,那是連弩!

可是已經晚了。

沒有了監牢做遮蔽,一拉開距離,他們再多一倍也頂不住敵人的裝備。弩箭飛射,三名獄卒紛紛中箭倒地。姚汝能咬緊牙關想要搶攻,被一箭釘住了左肩,斜斜倒在門檻邊上。崔器雖然負傷,上半身還能動。他咬着牙撿起地上的刀,奮力一扔。副隊長用弩機把刀擋開,然後一腳把他踢飛。

監牢的反擊,到此為止。三死兩傷,完全失去了戰鬥力。

副隊長面罩下的臉色很不好看。對面不過是個小破監牢罷了,卻足足讓他損失了三員精銳戰力。他讓僅存的一名手下把姚汝能和崔器拖進屋子,丟在監牢前頭,然後抽出了刀。

「你們會後悔剛才為什麼沒戰死的。」副隊長惡狠狠地說。

噗。

鋼刀入肉的聲音。

副隊長很奇怪,他還沒有動手呢,怎麼會有這個聲音。他再看姚汝能和崔器,兩人並沒什麼異常。副隊長一驚,急忙側過頭去,卻看到僅剩的那名手下站在原地,渾身顫抖,一把帶血的刀尖從胸膛露出了頭。

副隊長這才發現,這名手下是背對着監牢站立的,而他們沒顧上檢查裡頭是否有人。

刀尖又緩緩退了出去,黑衣人咕咚一聲,軟軟地跪倒在地上,露出了身後不知所措的聞染。她隔着欄杆,手裡正握着姚汝能家傳的小刀。

這個襲擊,誰都沒想到。姚汝能瞳孔一縮,大叫讓她快往後退。

可是已經晚了,副隊長大步衝過去,死死捏住聞染的手腕。聞染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小刀噹啷一下落在石板上。姚汝能忍住劇痛,咬着牙要衝上去,副隊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喝道:「別着急,你們一個也別想得好死!」

副隊長從腰間抽出一根皮帶,把聞染綁在監牢欄杆上,然後俯身從同伴的屍身上取來一把唧筒。吧嗒吧嗒幾下輕推,他們三個身上都被噴滿了黏糊糊的石脂。

這一切都準備妥當後,副隊長獰笑着拿出火鐮,在手裡咔嚓咔嚓地打起火來。

姚汝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麼慘事,可是他無力阻止。他絕望地看向聞染,她還茫然無知;他又看向崔器,崔器滿臉血污,看不出表情。

姚汝能仰天呆看片刻,眼神一毅,側過身子對崔器小聲道:「崔尉,等會兒一起火,我會撲上前抱住他,你抓緊時間走。」

崔器睜開眼睛,看着他。

「你不是靖安司的人,沒必要為靖安司喪命。不過希望你把這個姑娘帶出去,她是無辜的。」

崔器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嗤笑。姚汝能不知道他是在嗤笑什麼,可也沒有開口詢問。這個決心赴死的年輕人強忍着肩膀的劇痛,把左腿弓起來,以期能在烈火焚身的一瞬間,有力量彈出去。

他的手在抖,牙關也在抖,眼角有液體不受控制地流出來。崔器伸出一條胳膊,搭在姚汝能的肩上:「你的雙腿尚好,還有機會跑出去,何至於此?」

「每個人,都得為他的選擇負責。」姚汝能頭也不回。崔器聞言,肩膀微微一顫。

這時副隊長終於打着了火,他手裡的一團焦艾絨,已經亮起了一團青亮的小火苗。他掃視那三個黑乎乎的獵物,怨毒而殘忍地說:

「來跳一段火中的胡旋舞吧,反正你們得死上很久。」

為免被火勢波及,副隊長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另外一間牢房。他算算距離已足夠安全,然後抬起手臂,就要把艾絨扔出去。

一隻修長的手,忽然從他身後的監牢欄杆之間伸出來,輕輕搶過艾絨,丟進了唧筒的水竅中。

唧筒里還有大半筒石脂,燃燒的艾絨一丟進去,只聽呼啦一下,耀眼的火苗從唧筒里湧出來,瞬間籠罩副隊全身。

副隊長化身為一把火炬,把原本黑暗的監牢映得一片光明。他悽厲地叫喊着,可灼熱很快燙熟了聲帶,只剩下兩條腿還在絕望地踢動,正好似跳胡旋舞一般。沒過多久,副隊長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身子化為焦炭,火焰依然還熊熊燃燒着。

「你們是不是都把我仙州岑參給忘了?」

一個年輕人在監牢里怒氣沖沖地喊道。

姚汝能這才想起來,監牢里還有一個犯人。這個叫岑參的傢伙,因為在遠懷坊破壞了靖安司的計劃,被抓回來關到現在,幾乎都快被遺忘了。他一直縮在監牢最深處,加上天色黑暗,包括副隊長在內的所有人,都沒覺察到還有這麼一號人在。

沒想到最後救人的,居然是這個倒霉鬼。

至此五個入侵者都被幹掉了。死裡逃生的姚汝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頭對崔器喜道:「崔尉,這邊暫時安全了,我們趕快去大殿吧!」

「大殿那邊,恐怕凶多吉少,我就不去了。」崔器冷漠地說。姚汝能有點生氣,他剛才還跟自己並肩作戰,怎麼這會兒又舊態復萌了?

「若您是怕尷尬,我會向司丞說明,您並沒有畏縮避戰。」姚汝能道。

崔器卻沒有答話,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的手從小腹挪開,露出一支只剩尾部的弩箭箭杆,鮮血已經濡濕了整片下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