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八章 酉初 · 3 線上閱讀

這是一塊隨處可見的粗麻布料,黯黑色,細長條,是被石井台的裂隙扯下來的。

姚汝能看看布料顏色,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動。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過來,用繩子系住自己腰,一頭捆在亭柱上,然後雙腳踏着井邊凹進去的一串小坑,一點一點爬下去。

此時天色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點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讓不良人點起一盞燈籠,慢慢垂吊下來,與自己同時下降。中途他有好幾次一腳滑空,幸虧有繩子才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鈎手拿過燈籠一照,頓時大吃一驚。黃金瞳小說

井底的土地上,蓋着一層黯黑色的麻布,高高隆起一個人形。有這塊黑布遮蓋,加上天光已收,難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這些突厥人,倒真是會藏人!

姚汝能扯開麻布,露出一個昏迷女子。他俯身下去,一手探她的鼻息,一手去托肩膀。誰知輕輕一碰,女子便醒轉過來,第一時間抄起碎石來砸他的頭。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腦門,疼得直齜牙。

好在這女子力氣有限,不至於將人砸暈。姚汝能一手抓住她手腕,一邊高聲解釋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你現在已經安全了。」然後忙不迭地從腰間亮出一塊腰牌。

女子愣住了,姚汝能忍痛擠出一個笑臉:「沒錯,我們是官府的人。」

女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姚汝能。姚汝能冷汗直冒,這若是被王府的人看見,只怕自己要吃掛落。可她估計是被嚇壞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姚汝能只得任由她摟着,喊井口的人加條繩子,把井底兩個人拽上去。

上頭七手八腳,很是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把兩人有驚無險地拽出井口。姚汝能見她除了驚嚇過度之外,沒什麼明顯傷勢,不由得鬆了口氣。

「王韞秀小姐,請先跟我們回靖安司吧。」姚汝能恭敬地說道。

女子茫然地抬起頭,似乎還沒緩過來。姚汝能又重複了一遍,女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道:「啊?你們弄錯了吧?我不是王小姐。我叫聞染。」

姚汝能的臉色,唰地變得雪白。

一出光德坊,張小敬和檀棋立刻被外面的喧鬧所淹沒。

這裡靠近西市,豪商眾多,各家商號為了宣傳自家,都鉚足了勁攀比。你三丈,我就三丈五;你扎了一條燈龍蟠柱,我就放一隻火鳳展翅;東家往燈架上掛起十色重錦,色彩斑斕,西家便要山棚處處垂下五縷金銀墜子,飄然如仙。每年這裡斗燈斗得最凶,百姓也聚得最多。

此時放眼望去,光德、西市中間的大道兩側坊牆,支起了形態各異的燈輪、燈樹、燈山等竹製巨架,架上諸多商號的旗幡招展,綿延數里。數十萬支象牙白蠟燭在半空搖曳生光,無處不照,叫人心馳目眩。

這些蠟燭皆有二尺余長,小孩胳膊粗細,放在防風的八角紙籠中,竟夜不熄。燭里摻有香料,底座盛着香油,所以在燈火最盛之處,往往瀰漫着一股豐腴油膩的燭香之氣。夜風一吹,滿城熏然。

無數百姓簇擁在燈架之下,人人仰起頭來,眼觀燈,鼻聞香,舌下還要壓一粒粗鹽。這是長安城流行已久的習俗:鹽者,延也;燭者,壽也。吸足一根蠟燭的香氣,便可延上一年壽數,討個吉利,名目喚作「吸燭壽」。

正因為有這麼個傳統,長安的上元燈會一開始並不算擁堵。大部分人要先駐足燈架之下,吸一會兒燭壽,然後才開始四處閒逛——不着急,這個良夜還長着呢,每個觀燈的人都是這般心思。

張小敬知道這個習慣,催促檀棋趁這個空當快走,再晚點可就真堵在路上了。

檀棋的騎術不錯,她挑釁似的瞥了張小敬一眼:「我可不受你管。」說完她一夾馬肚子,坐騎登時朝前一躍,一人一馬,巧妙地從兩輛騾車之間鑽了過去,揚長而去。那背影英姿颯爽,絲毫不輸男性。

張小敬也不惱,一抖韁繩緊緊跟上去,其他旅賁軍士兵緊隨其後。

從光德坊到義寧坊,需要向北走三個路口,再向西走兩個路口。一路上沿途皆是繁華之地,人擠人,車挨馬,一行人幾乎連個轉身的機會都沒有。他們走走停停,好一陣才抵達義寧坊。

義寧坊靠近西邊的開遠門,大部分進不了西市的胡商,都會選擇這裡落腳,所以胡籍密度比西市還高。坊內諸教廟宇林立,造型各異,也算是長安一景。頂如焰形、牆色朱赤的是祆教祠;屋脊豎起兩根幡杆的是摩尼廟;而在東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上懸十字的石構圓頂大殿,正是景寺的所在。

義寧坊里此時也四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趕着上元燈會的熱潮,這些廟宇紛紛打開中門,發放善食,宣講法道。遊人們也趁機入內參觀,看看平日看不到的異域奇景。

張小敬等人來到景寺門前,門口正站着十幾個身着白袍的景僧,個個笑容可掬,向路過的人贈送小小的木製十字架和手抄小軸經卷。

張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幾個人,把景寺的幾個出入口摸清楚,一處至少分出兩人把守。

檀棋問他道:「要去找主教查度牒嗎?」她之前做了點功課,知道景教在長安主事者叫大主教,地位與祆教大薩寶相似。但張小敬搖搖頭:「這和祆教情勢不同,我們不知道右殺什麼身份,貿然去查,容易打草驚蛇。我另有打算,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

檀棋正要問什麼打算,這時一個白袍景僧已經迎了過來。他掏出兩串十字架:「兩位善士,可願佩我十字,聽我講經?」

他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漢話也不甚流利。張小敬接過一串,隨手給檀棋戴上,然後笑道:「我夫人昨夜夢到一位金甲神人,胸帶十字,足踏蓮花,說一位有緣大德蒞臨長安,叮囑我等好生供奉。我們今天來波斯寺里,是為尋師的。」

檀棋大驚,這登徒子怎麼又胡說八道!可她又不能當面說破,僵在原地,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這時張小敬托起她的手:「夫人你蒙十字庇佑良多,這次可得好好感謝才是。」檀棋注意到,張小敬眼中沒有挑逗,只有凜凜的寒光。

她猛然警醒,這不是調戲,是在做事,連忙斂起羞惱,沖景僧嫣然一笑。

景僧頗為欣喜,難得唐人里有誠心向教的,想來是被這位有西域血統的夫人感化吧。這可比供奉幾匹絹、幾件金器更難得。他殷勤地問道:「可知道那位大德的名字?」

這次不用張小敬提點,檀棋自己迅速進入狀態:「金甲神人只說他非中原人士,近幾個月才到長安。」

他們與李泌之前討論過,右殺這等貴人,不可能潛伏太久。若他在這座景寺里化身景僧,時間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景僧皺眉說我教的信眾,既有大秦、苫國、波斯等地人氏,也有來自西域乃至北方草原的,這「非中原人士」未免太寬泛了。檀棋連忙又說:「或是粟特人氏?」

曹破延就是用粟特商人的身份進入長安,非常方便,右殺貴人沒理由不用。

景僧想了一陣,滿懷歉意:「寺中僧人太多,一時不易找到。不如兩位先隨我進來,我去問問其他同修。」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張小敬和檀棋並肩而行,跟着這景僧進了寺中。

入寺之後,迎面先看到一尊高逾三丈的八棱石幢,每一面上都刻着一個十字花紋,其下蓮座,這應該就是曹破延所說的「十字蓮花」了。石幢後頭,是一個不大的方形廣場,地面皆是青石鋪就,掃得一塵不染。廣場兩側各有一排波斯風石像,盡頭便是一座古樸大殿,前凸而頂尖,上頭高高豎起一個十字。

比起中土廟觀,這裡的建築略無修飾,簡樸素淨,左右連鐘樓和鼓樓都沒有。景僧帶着他們倆往裡走了一段,迎面看到一人,不由得高聲叫道:「伊斯執事,這裡看來。」

那人年紀和李泌差不多大,典型的波斯人相貌,碧眼紫髯,鬚髮卷翹,只是五官稍顯柔媚,頗似女相。他的白袍左肩別着一枚橄欖枝形狀的長扣,職銜應該比景僧高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雙眸——瞳孔既大且圓,呈極純粹的碧色,像是鑲嵌了兩枚寶石。

「這是伊斯執事,寺內庶務都是他掌管。大小事情,你們儘管問他好了。」景僧熱情地向張小敬介紹道。伊斯雖是地道胡人,唐音卻極其標準。他含笑向這對夫妻祝頌上元,聲音醇厚,風度翩翩,讓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檀棋把尋找大德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伊斯拊掌笑道:「如此說來,確實有一位西域來的長老,新到寺中不久,與尊夫人夢中所聞庶幾近之。」

他說的唐話很流利,不過遣詞造句總偏書面,應該是從經卷古籍學來的。

張小敬和檀棋對視一眼,同時開口:「我等慕道若渴,可否請執事引薦一下?」伊斯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溫和一笑:「誠如遵命——不過這裡叫大秦寺,可不是波斯寺喲。」

於是景僧返回門口,伊斯親自給這一對夫妻帶路,一路往大殿裡走去。

這景寺殿中的格局,與中土廟宇大不相同。上有穹頂,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十字架,上掛一人頭戴棘冠,面色哀苦。

「我景尊彌施訶憐憫世人之苦,降世傳法,導人向善,為大秦州官所殺。屍身懸於十字架上,後三日復生,堪為不朽神跡。」伊斯邊走邊說,隨口談起教義典故,聲音在穹頂上嗡嗡迴響。

張小敬疑道:「一介州官就能殺掉,這個景尊怎的如此不濟?」伊斯笑意不改:「好教兩位知:一切籌謀,莫非天定。景尊早知有此一劫,欲身代大眾之罪,以求救贖,乃是大慈大悲的真法。」

檀棋聽得有趣,也開口問道:「地藏菩薩發大願度一切惡鬼,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不是類似這個意思?」

「他教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他們一邊聊着一邊繞行,不知不覺繞過大殿,來到殿角一處別室。這房間低矮狹窄,被一道暗紅色的木壁隔成兩塊,壁上有一個硯台大小的窗口,用木板覆住,不知有何功用。

伊斯道:「此是寺中告解之室。若信士做了錯事,心懷惡念,便來這裡懺悔,請大德開解破妄。此處不接天地,不傳六耳,盡可暢所欲言,沒有泄露之虞。」說到這裡,伊斯深施一禮:「賢伉儷既然想與大德相認,自然是來做一場告解嘍?」

「這是自然。」

伊斯擺了個請的手勢:「那請賢伉儷在告解室中稍坐片刻,我這就叫他來。」

告解室並不大,是個和馬車車廂差不多大小的屋子。兩人走進去,還沒來得及欣賞內壁紋飾,只聽「砰」的一聲,房門居然被關上了,屋子裡霎時一片漆黑。

張小敬急忙伸手去推,卻聽到鎖頭鏗鏘,伊斯竟在外頭把它牢牢鎖住了。

張小敬奮力推了幾下,門板咣咣作響。這時壁上那小窗「唰」地被拉開,一縷光線投進來。伊斯的聲音從外頭傳入,還是那麼溫和從容:「兩位不妨就此懺悔一下罪行吧。」

張小敬怒道:「你們這些妖僧!我夫妻誠心慕道,怎麼敢囚禁我們!」

一隻寶石般的碧瞳在小窗前閃過,帶着濃濃的嘲諷:「目不相接,肩不兩並,我看你們既不是夫妻,也從不慕道,只怕是哪裡來的冒名賊子,竊窺我寺,圖謀不軌吧——這點毫末小技,休想矇混過我伊斯的雙眼。」

說完他把小窗重新拉上,整個告解室徹底陷入黑暗。

徐賓站在靖安司的殿前,看着依然忙碌的人群,心情如同在樂遊原跑馬一樣起伏不定。

李泌此時站在沙盤前,和其他幾名主事輕聲交談,面上不見任何異色。可他在牆角交代徐賓的話,言猶在耳:「內奸一時不除,靖安司一時不安。但司中沒有第三個人可被徹底信任,只能由你本人親自調查。」

徐賓實在沒想到,靖安司裡頭,居然出了內鬼!

靖安司的人員都是從各部各署抽調來的,構成很複雜,但每個人的注色經歷都是賀監與李泌親自看過的。徐賓不敢相信,那些草原蠻子哪兒來的本事,可以滲透層層審查,侵蝕到內部。要是出自李相的指使,那就更可怕了。

要說可疑,最可疑的是檀棋。她是漢胡混血,母親是小勃律人,鼻樑高聳,瞳孔還是淡淡的琥珀色。好在檀棋是李泌的家生婢,從小在李家長大,沒人會蠢到去懷疑她。

可別人就未必會有這樣的待遇了。

大唐從來不以血統分尊卑,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靖安司的屬吏里,胡人數量不少,漢胡比例約為五一。

若此時傳出有內奸的消息,只怕胡吏人人自危,這種寬鬆氛圍只怕將不復存在。徐賓大概能理解,李司丞為何只能在牆下對自己說了。

沒有幫手,不能商量,不能公開,但必須要儘快把內奸挖出來。這可真是給徐賓出了一道苛刻的難題。想到這裡,徐賓苦惱地嘆了口氣,背着手在大殿裡走動,不時偏過頭去,觀察大殿上的每一個人。

偏偏他的視力不好,不自覺地會儘量湊近。往往他還沒看清楚,人家已經覺察到了,滿臉詫異地望回這位舉止古怪的主事。徐賓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大殿上轉了幾圈,忽然發現殿角的蟠龍水漏旁邊站着一個人。他眯着眼睛想看清楚,不知不覺湊得很近,猛一抬頭,四目相對。

「哎哎?」

這個人,居然是崔器!

這個靖安司的叛徒,居然又厚着臉皮回來了?

崔器的臉色很尷尬,沒等徐賓開口詢問,先亮出自己的新腰牌:「奉甘將軍之命,在此巡督靖安事務。」

根據李泌和甘守誠之前達成協議:右驍衛不再追捕張小敬,但不允許他出現在靖安司。右驍衛為了保證協議效力,自然會派遣人來靖安司監督。可甘守誠將軍居然派崔器過來,顯然是為了故意噁心李泌——至於崔器自己會不會覺得噁心,根本不在甘守誠考慮之列。

崔器重返靖安司後,就一直待在角落裡,完全不吭聲。反正只要張小敬不出現,其他的事跟自己沒關係。徐賓一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無論於公於私,徐賓對崔器都沒有一點好感。他冷冷看了叛徒一眼,也不施禮,就這麼轉頭走掉了。

崔器嘴角抽搐一下,這傢伙只是個未入流的老吏,竟然敢對堂堂一位宣節副尉如此無禮。若在平時,他早用刀鞘抽飛了,可是現在,整個靖安司都是自己的敵人……明明今日起床時,自己還意氣風發,打算要和阿兄立下一樁大功勞,怎麼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阿兄,也許你不該把我從隴山弄過來。」

崔器看着燈火通明的大殿,深深嘆了口氣,後退一步,繼續把自己隱在黑暗中。

這是他選擇的路,必然要為此承擔後果。

徐賓不知道也不關心崔器的煩惱,他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在大殿裡轉圈,心亂如麻。這內奸怎麼找,可真把他給難住了。

數字背誦對徐賓而言毫無難度,可這人心猜測就難多了。徐賓負手回到自己書案前,忽然看到面前擱着一把用來裁紙卷的小竹刀。

他忽然醒悟到,光是這麼一個個看,得看到哪年才算完?自己可真是太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得有一個「方法」才行。徐賓索性跪下來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案几上的文房四寶一樣樣整理好。這是徐賓的習慣,可以藉此來推敲思路。

等到案子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各歸其類,井井有條,徐賓果然有了一個思路。他搖動銅鈴,讓僕役立刻找來一份靖安司的細圖,然後拿起一枚水晶片對着圖,仔細研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