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七章 申正 · 4 線上閱讀

張小敬還是爬出水渠時的樣子,髮髻濕散,衣襟上猶帶水痕和焦痕。看來右驍衛把他抓進來以後,還沒顧上嚴刑拷打。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發現來的人居然是檀棋和姚汝能,獨眼精光一閃。

「喏,就是這人。」趙參軍說。

檀棋道:「我要代主人問他幾句話,不知方便否?」趙參軍會意,立刻吩咐守衛都出去,本來自己也要離開,檀棋卻說:「趙參軍是自己人,不必避開。」這話聽得他心中竊喜,把門從裡面閂住。

牢房大門一關,屋子裡立刻變得更黑。這裡本來是庫房,只留有一個小小的透氣窗,門上也沒有觀察孔,只要門一關,連外頭的衛兵都沒法看到裡面的動靜。

趙參軍嫌這裡太黑,俯身去摸旁邊的燭台。姚汝能湊過去說我來打火吧。趙參軍沒多想,把燭台遞了過去。沒想到姚汝能沒摸出火鐮,反而拔出一把鐵尺,對着他後腦勺狠狠敲去。

趙參軍悶哼一聲,仆倒在地。那燭台被姚汝能一手接住,沒發出任何響動。愛情的開關小說

姚汝能把趙參軍嘴裡塞了麻核,然後把耳朵貼在門上謹慎地聽外頭動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比了個手勢,表示衛兵沒被驚動。

檀棋快走幾步到張小敬面前,低聲道:「公子讓我來救你。」張小敬咧開嘴笑道:「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的,還不到藏弓烹狗的時候嘛。」

檀棋沒理會他的譏諷,開始解胸前的袍扣。張小敬一呆:「這是什麼意思?要給我留種?」檀棋面色漲紅,恨恨地低聲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腳,轉身去了角落。

姚汝能趕緊走過來:「張都尉,你這太唐突了,檀棋姑娘也是冒了大風險才混進來的。」他一邊埋怨,一邊抽出汗巾裹在鐵鏈銜接處,悄無聲息地把張小敬從縛人架上解下來。三生三世枕上書小說

張小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脖頸,內心頗為感慨。要知道,擅闖皇城內衛還劫走囚犯,這擱在平時可是驚天大案。黃金瞳小說

李泌為了救他,居然會做到這地步?

不過張小敬並沒多少感激之情。那位年輕的司丞大人這麼做,絕非出於道義,只怕是局勢又發生變化,急需借重張小敬的幫助。

不過當務之急,是如何出去。

這兩個雛兒顯然是冒充了什麼人的身份,混了進來,但關鍵在於,他們打算怎麼把自己從右驍衛弄出去。

張小敬轉過頭去,看到那邊檀棋已經把錦袍脫下,擱在旁邊的箱頂,正在把帷帽周圍一圈的薄紗拆下來。那句輕佻的話真把她氣着了,於是張小敬知趣地沒有湊過去,耐心在原地等待。

檀棋氣鼓鼓地把帷帽處置完,然後和錦袍一起扔給張小敬,冷冷道:「穿上。」張小敬一摸帷帽,發現裡面換了一圈厚紗。它和原來的薄紗顏色一樣,可支數更加稠密。戴上這個,只要把面紗垂下來,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臉。

張小敬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打算。

自己和檀棋個頭相差不多,披上錦袍和帷帽,大搖大擺離開,外人根本想不到袍子裡的人已經調包了。

張小敬手捏帽檐,眯眼看向檀棋:「好一個李代桃僵之計。可這樣一來,豈不是要把你獨自扔在這虎穴里?」這個計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檀棋必須要代替張小敬留下來。因為離開牢房的人數必須對得上,守衛才不會起疑心。

檀棋看也不看他:「這不需要你操心,公子自會來救我。」

張小敬搖搖頭,伸手把帷帽重新戴到檀棋頭上。這個放肆動作讓檀棋嚇了一跳,差點喊出來。她下意識要躲,張小敬卻抓住她的胳膊,咧嘴笑道:「不成,這個計劃不合我的口味。」

檀棋有點氣惱,想甩開他的手,可那隻手好似火鉗一樣,讓她根本掙脫不開。她只能壓低嗓子用氣聲吼道:「你想讓公子的努力白費嗎?」

「不,只是不習慣讓女人代我送死罷了。」張小敬一臉認真。

檀棋放棄了掙扎,不甘心地瞪着張小敬:「好個君子,那你打算怎麼離開?」張小敬豎起指頭晃了晃,笑了:「正好我有一個讓所有人都安全離開的辦法。」

牢房外頭的衛兵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着天,他們很羨慕有機會參加首日燈會的同僚。不過上元燈會要足足持續三天,今天輪值完,明天就能出去樂和一下了。守衛們正聊到興頭上,忽然一個人聳了聳鼻子:「哪裡在燒飯?煙都飄到這裡來了。」

很快周圍一圈的人都聞到了,大家循味道低頭一看,赫然發現濃煙是從牢房大門間的縫隙湧出來的。他們連忙咣咣咣敲門,想弄清楚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可門是趙參軍親手從裡面閂住的,除非有撞木,否則從外面沒法開。眼看煙火越發濃厚,甚至隱隱還能看到火苗,衛兵們登時急了。右驍衛的屋殿坐落很密集,又都是木製建築,只要有點明火,就可能蔓延一片。

牢房前一片混亂,有人說趕緊去提水,有人說應該想辦法打開門,還有的說最好先稟報上峰,然後被人吼說上峰不就在裡頭嗎!每個人都不知所措。

好在沒過多久,大門從裡面被猛然推開。先是一團濃煙撲出,隨即趙參軍和其他三個人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狼狽不堪……等等!三個?衛兵們再仔細一看,那個囚犯居然也在其中,身上鎖鏈五花大綁,被趙參軍牽在身後。只是黑煙瀰漫,看不太清細節。

趙參軍一出來,就氣急敗壞地嚷道:「裡頭燭盞碰燃了稻草,快叫人來救火,不能讓火勢蔓延開來!」他是在場職銜最高者,他一發話,衛兵們立刻穩定了軍心。趙參軍一扯那囚犯,邊往外走邊喊:「這個重要人犯我先轉移到安全地方,你們趕緊鳴鑼示警!」

話音剛落,牢房裡的火光驟然一亮。那熊熊的火頭,洶湧地撲向兩側廂房。衛兵們沒料到這次火勢如此兇猛,再顧不得其他,四處找撲火的器械。不少人心裡都在稱讚參軍英明,及時把人犯弄出來,萬一真燒死在裡頭,把門的人都要倒霉。

很快走水鑼響起,一撥撥的士兵往裡面跑去,腳步紛亂。而那火勢越發兇猛,灰煙四處彌散,所有人都捂住口鼻,咳嗽着低頭前行。趙參軍一行逆着人流朝外走去,煙氣繚繞中,完全沒人留意他們。

趙參軍走在前面,面色僵硬鐵青。那囚犯雖然身上掛着鎖鏈,右手卻沒受到束縛,緊握着什麼東西,始終沒離開趙參軍的背心。檀棋和姚汝能在後面緊跟着,心中又驚又佩。

他們萬萬沒想到,張小敬居然一把火把整個牢房給點了。

他們兩個想的主意,都是如何遮掩身形低調行事;而張小敬卻截然相反,身形藏不住,不要緊,鬧出一個更大的事轉移視線。

這辦法簡單粗暴,可卻偏偏以力破巧。別說檀棋和姚汝能,就是李泌也沒這麼狠辣的魄力,為了救一個人,居然燒了整個右驍衛。

「只是這麼一鬧,公子接下來的麻煩,只怕會更多。」

檀棋暗自嘆息了一聲,對前頭那傢伙卻沒多少怨憤。畢竟他是為了不讓自己犧牲,才會選擇這種方式。這登徒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檀棋抬眼看向張小敬,可他的背影卻在黑煙遮掩下模糊不清。

很快這一行人回到趙參軍的房間。進了門,趙參軍一屁股坐到茵毯上,臉色鐵青。張小敬抖落掉身上的鎖鏈,笑道:「閣下配合得不錯。接下來,還得幫我找一身衣服。」趙參軍知道多說無益,沉默着起身打開柜子,翻出一套備用的八品常服。

張小敬也不避人,大剌剌地把衣服換好,正欲出門。趙參軍忽然把他叫住:「你就這麼走啦?」三人回頭,不知他什麼意思。趙參軍一歪腦袋,指指自己脖頸:「行行好,往這兒來一下吧,我能少擔點責任。」張小敬大笑:「誠如遵命。」然後立起手掌用力敲了一記,趙參軍登時心滿意足地暈厥過去。

三人沒敢多逗留,離開房間後直奔外面。此時火勢越來越大,整個右驍衛的留守人員都被驚動,四處都能聽見有人喊「走水!走水!」。在這混亂中,根本沒人理會這幾個人。他們大搖大擺沿着走廊前行,一路順順噹噹走到重門。

只要過了重門,就算是逃出了生天。姚汝能和檀棋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剛才那段時間不長,可實在太煎熬了,他們迫不及待要喘息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披甲男子從走廊另外一端迎面跑過來,可能也是急着趕去救火。右驍衛的走廊很狹窄,只能容兩人並肩而行。三人只好提前側身避讓。光線昏暗,看不清對方的臉龐,姚汝能在轉身時無意瞥到那男子的肩甲旁有兩條白絛,急忙想對其他兩人示警,可已經晚了。

那男子與張小敬身子交錯時,恰好四目相對,頓時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是崔器。

這事說來也巧。崔器把張小敬抓來右驍衛之後,一直沒走。他知道自己在靖安司肯定待不下去了,急於跟右驍衛的長官談談安置和待遇。可幾位長官都外出了,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在房間裡。剛才走水的銅鑼響起,他覺得不能幹坐着,想出來表現一下,沒想到一出門居然碰到熟人。

崔器這個人雖然怯懦,反應卻是一流,第一時間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毫不猶豫地疾退三步,抽刀的同時,扯起喉嚨大喊:「重犯逃脫!」

張小敬的反應也不慢,他向前一躍,直接用手肘猛地去頂崔器的小腹。電光石火之間,兩人過了數招。他們都是軍中打法,剛猛直接,一時間打了個旗鼓相當。可惜張小敬能壓制崔器的動作,卻無暇去封他的嘴。

崔器從未想過要迅速擊倒張小敬,只需要拖時間。他一邊打一邊大喊,沒過一會兒,重門的衛兵就被驚動,朝這邊衝過來。這一隊足有十幾個人,個個全副武裝,就是給張小敬三頭六臂也解決不了。

姚汝能和檀棋痛苦地閉上眼睛,眼看克服了重重困難,居然壞在了最後一步,真是功敗垂成。

崔器覺得對方差不多要束手就擒,動作緩了下來。他突然注意到張小敬的唇邊,居然露出一抹獰笑,心知不好。這傢伙一露出這樣的笑容,必然有事發生。崔器急忙後退,以防他暴起發難。

誰知張小敬壓根沒去追擊,而是站在原地,用更大的嗓門吼道:「旅賁軍劫獄!!」

崔器臉色「唰」地就變了。他身披旅賁軍甲,而張小敬穿的是右驍衛的常服,那些右驍衛士兵第一反應會幫誰,根本不用想。

崔器急忙回頭,要開口解釋,可整件事太複雜,兩三句話講不清楚。那些士兵哪管這些,上來三四個人就把崔器給按住了。張小敬三人趁機越過他們,朝重門跑去。

崔器不敢反抗,只能反覆嚷着那個人是冒充的。終於有士兵聽出不對,想攔住張小敬問個究竟,誰知張小敬右手一揚,一大片白石灰粉漫天飛舞,附近的幾個士兵痛苦不堪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這是在庫房牆角刮下來的石灰粉,張小敬臨走前弄了一包揣在懷裡,果然派上了用場。姚汝能站在一旁看着,覺得張小敬簡直就是妖人,每到絕境,總能從匪夷所思的角度突破。他甚至懷疑,就算不用他和檀棋冒險進來,這傢伙一樣有辦法脫逃。

趁着這個難得的空當,三人硬生生突破了重圍,發足狂奔。檀棋跑在最前,她感覺自己從來沒這麼用力跑過,肺里幾乎要炸開來。前方重門已經在望,門上懸掛的弓矢也看得清楚。

不過十幾步距離,再無任何阻礙。她調動出全部力氣,第一個衝出重門,可在下一個瞬間,卻一下呆立在原地。後面姚汝能和張小敬剎不住腳,差點撞到她的背上。

他們兩人沒有問她為何突然停步,因為眼前已經有了答案。

衛署外面,幾十騎豹騎飛馳而至,黑壓壓的一片如同陰雲席捲,密集低沉的馬蹄聲敲擊着地面。他們三個衝出重門的瞬間,豹騎也剛好衝過來。這些訓練有素的騎兵迅速勒住韁繩,把重門圍成一個半圓。馬腿林立,長刀高擎,還有拉緊弓弦的聲音從後排傳來。

他們三個背靠重門而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算張小敬是天王轉世,面對這種陣容也沒任何辦法。

檀棋渾身發抖,雙腿幾乎站不住。她不懼犧牲,可在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死去,卻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張小敬伸出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這次檀棋沒有躲閃,他的手掌十分熾熱,熱力一直透入檀棋的身體,把恐懼一點點化掉。

「剛才在牢房裡,在下說話唐突,還請姑娘恕罪則個。」大敵當前,張小敬卻說了這麼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挑這麼一個時機道歉,檀棋一時不知該原諒他,還是罵回去。

在他們身後,崔器和守衛們從衛署里氣急敗壞地趕出來,一看豹騎把張小敬堵在了門口,大喜過望。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危險的傢伙重獲自由。現在豹騎雲集,說明將軍親至,那傢伙肯定跑不了了。他掂着一副縛索,心裡琢磨着怎麼把張小敬牢牢按住,可轉念一想,這會不會搶了將軍的風頭?又猶豫着把縛索放下,看看形勢再說。

就在這時,半圓中間的騎兵「唰」地分開兩側,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的方面將軍緩緩騎馬走了過來,他一手挽着韁繩,一手拿着馬鞭,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重門前才停住。姚汝能認出來,這正是右驍衛將軍甘守誠。

甘守誠的坐騎是來自西域的神駿,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這三個瓮中的獵物,並沒有立刻下令拘捕。他玩着手裡的鞭梢,雙眼從這幾個人的臉部掃到腳面,再掃到重門,眼神里忽然透着幾絲遺憾——那種讓獵物在開弓前的一瞬間跑掉的遺憾。

衛署後頭的黑煙越發濃重,甘守誠卻在馬上陷入沉思。

重門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沒人知道這位被燒了衛署的將軍,會如何處置這些兇徒,大家都在等待。終於,甘守誠緩緩抬起了右手,面無表情。豹騎們知道將軍要發布命令了,馬蹄一陣躁動。

甘守誠的手沒有用力揮下,而是向兩側快速地扇動。這是一個明白無誤的命令:讓路。騎兵們不解其意,但軍令如山,他們立刻讓出了一條向外的通道。

無論是張小敬等三人還是崔器,都不知將軍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過甘守誠無意解釋,他再一次重複了手勢,然後把目光轉向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冷冷地哼了一聲。

姚汝能最先反應過來,那是靖安司距離皇城最近的一處望樓。

如夢初醒的張小敬攙扶起癱軟的檀棋,和姚汝能一起沿着通道離開。兩邊的騎兵虎視眈眈,只要主帥一下令,他們就會把這三個兇徒撕成碎片。可惜一直到他們徹底離開視線,將軍都沒做任何表示。

崔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揮舞着手臂,以為將軍的命令發錯了。可任憑他如何催促,右驍衛的士兵都無動於衷。崔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從今天早上開始,一直在做錯誤的決定,持續至今。

甘守誠的目光在這個可憐蟲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崔器一陣錯愕,臉上浮現出說不出是欣喜還是震驚的表情。

王韞秀覺得這一天簡直糟透了。

她先遭遇了一場車禍,然後被人挾持着到處跑,還有個兇惡的傢伙試圖要殺自己。如今她像垃圾一樣被扔在這骯髒的柴房之中,雙手被緊縛,嘴裡還被無禮地塞進一個麻核。

王韞秀在心裡已經詛咒了無數次,這些天殺的蟲狗到底是誰?他們不知道我是王忠嗣的女兒嗎?

不幸的是,看起來他們確實不知道。柴房裡一直沒人來,她也喊不出聲音,只能這麼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地板很涼,王韞秀的身子很快就凍得瑟瑟發抖,細嫩的手腕被繩子磨得生疼,車禍的後遺症讓腦袋暈乎乎的。她從未受過這種委屈,掙扎了一陣,筋疲力盡,轉而默默流淚,很快眼淚也流幹了,只好一臉呆滯地望着房梁,祈望噩夢快快醒來。

就在王韞秀覺得自己油盡燈枯時,門板一響,有人走進了柴房。

她勉強抬起頭,眼前是一張陌生的方臉,額頭很大,面白須短,穿着一襲官樣青袍。王韞秀記得在自己家裡,經常見到這樣穿着的人來往,每一個都對父親畢恭畢敬。

這樣的下等人,也敢對我無禮?一團怒氣在王韞秀的胸中蓄積。她認定眼前這傢伙就是始作俑者,怒氣沖沖地想要開口怒罵,可麻核卻牢牢地阻擋在口中,無數話語,都化為嗚嗚的雜音。

這人沒有靠近,只是盯着王韞秀端詳了一陣,然後做了個奇怪的舉動——轉身把門給關上了。王韞秀心裡「咯噔」一聲,他想做什麼?

元載把門關好,回過身來,把視線再度放在眼前這女子身上,腦子在飛速運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