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七章 申正 · 2 線上閱讀

 

此時日光雖已西下,可香味猶存。封大倫笑眯眯地舉起手中銅爵,朗聲道:「見聖人。」

以清酒為聖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里戲謔的說法。主人既起了興,對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見」,然後大袖一拂,一飲而盡。

對首跪坐的,是一個叫元載的年輕人。這人生得儒雅端方,額頭平闊如台,望之儼然。他正是永王推薦來的那個大理寺評事,論起官階,比封大倫還要高出一頭。

元載飲罷放下銅爵,脫口而出:「好酒,這是蝦蟆陵的郎官清?」三國機密小說

封大倫豎起拇指:「元評事好舌頭,正是常樂坊的蝦蟆陵所出。」他拿起酒勺,又給對方舀滿,慢條斯理道:「說到這個名字,還有一樁趣事。常樂坊里有一座古冢,就在坊內街東。相傳是漢賢董仲舒之墓,儒家門人到此,要下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訛傳訛,居然成了蝦蟆陵,也真是可笑。」三生三世枕上書小說

他久做營造,關於長安坊名古蹟的掌故,熟極而流。元載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長安之時,就好奇怎麼會有這麼個古怪地名,今日聽了封兄解說,才算恍然大悟。」他捏着銅爵,環顧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會享受,這移香閣處處都有心思,在長安也算是一處奇景啊。」

封大倫敏銳地注意到,元載目光所掃,皆是沉香木屋樑、水晶壓簾、紫紅綃帳等奢靡之飾,眼神熾熱,但稍現即逝。他閱人無數,知道這個人內心有着勃勃貪慾,卻能隱忍克制,將來一定是個狠角色。

這時閣外傳來敲門聲,一個浮浪少年站在門檻,將一張紙條遞進來。封大倫展開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隨手揣在懷裡,對元載道:「今日請元評事來,是有一件小事。長安縣獄有個死囚犯,勞煩行一道文書,把他提調走。」

「哦?」元載歪了歪頭,「提調到哪裡?大理寺獄?」

「隨便什麼理由,只消把他留在那裡三五日,再原樣發回縣獄便成。」封大倫儘量輕描淡寫。

元載聽到這個請求,頗覺意外。不是因為困難,而是因為太容易。他本以為是某家貴胄要撈人,不料卻是這麼一個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轉,不由得笑道:「這個人,只怕如今並不在縣獄裡頭吧?」

若是犯人還在押,獄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發正式的提調文書給縣獄,縣獄再拿着這份文書去要人。

封大倫沒想到元載反應這麼快,略為尷尬地咳了一聲:「不錯,此人今天被別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實實回去待着。」

「他被哪個府司提走了?」元載問。

封大倫面孔一板:「區區小事一樁,元評事只管發文書便是,不必節外生枝。」

元載注視着封大倫。他很喜歡觀察別人,並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里卻透着焦灼。他反覆強調這是一件區區小事,正說明這絕非一件小事。

若換作別人,只管發出文書收下賄賂,其他事情才不關心——元載可不會。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誠一些。」他說。

封大倫微微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元載哈哈一笑,把身子湊前一點:「永王親自過問,這人的身份應該不簡單……」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封大倫終於有點繃不住了。

元載卻毫不生氣,他食指輕輕搖動,眼神真誠:「您不妨說說來龍去脈。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許能幫上更多忙。」

封大倫這才明白,為何元載年紀輕輕,就已官居八品。這小子對機會的嗅覺實在太敏銳了,才幾句交談,他就嗅出了這裡頭的深意,想把一個小人情做大。封大倫本想拒絕,可轉念一想,靖安司是個強勢的怪胎,一封文書未必奏效,倒不如聽聽這小子的意見。

貪婪而懂得克制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你想知道什麼?」封大倫問。

元載笑了:「比如說,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入獄?」

封大倫遲疑片刻,開口道:「要提調的人,叫張小敬,原來是在西域當兵的,敘功擢為萬年縣的不良帥。天寶二載十月,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賓館,徵調敦義坊的地皮。有個叫聞記的鋪子不肯搬遷,虞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聞無忌竟莫名其妙死了。這個張小敬是店主的老戰友,堅持說店主為奸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後和上司萬年縣尉發生齟齬。這傢伙將上司殺死,遂扭送入獄。」

元載一邊聽着,面上的微笑不變。封大倫的敘述不盡不實,比如這「興建賓館,徵調地皮」,裡頭就藏着不知多少利益;虞部跟聞記鋪子老闆的「交涉」,恐怕也不會那麼溫柔。至於永王在裡頭扮演的角色,封大倫一字未提……

不過……這都無所謂,元載對真相一點都不關心,關鍵是永王想要什麼。

他用指甲敲了下銅爵邊角:「去年十月判的死罪,按說同年冬天就該行決了,怎麼他現在還活着?」

「這不是復奏未完嘛,所以一直羈押在獄裡。」封大倫頗為無奈。

元載理解地點了點頭。自太宗朝起,朝廷提倡慎刑恤罰,京師死刑案子,須得五次復奏。一個案子去年拖到今年執行,並不罕見。

封大倫繼續道:「今天在萬年縣獄,張小敬被靖安司的人帶走,公然除去枷鎖,行走於市坊之間,形同赦免!」說這話時,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酒勺。元載注意到,他的情緒更緊張了。

「靖安司……」元載咀嚼着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們找張小敬幹什麼?」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得把他弄回縣獄。」封大倫略帶緊張地說。去年那案子,費了多少周折才把那閻王弄進獄裡,絕不能讓他恢復自由。

元載已隱隱猜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張小敬那個「齟齬」,怕是讓永王、封大倫這些人十分忌憚,生怕他恢復自由之身。想通了這個要害,其他細節便無關宏旨。元載拿起銅爵,美美地又品了一口郎官清,整理了一下思路。

「那靖安司能去縣獄撈人,權柄必定不低。光是大理寺出面,怕是會被擋回。」

「那依閣下之見……?」

「不如動用御史,讓他們去彈劾……」

「不可,不可。」封大倫連忙勸阻,「永王說了,不想招惹蘭台那些瘋狗。」

御史台的那些人,本職工作就是找碴,誰的碴都找。指望拿他們當刀,得留神先傷了自己。「你托我去找別人麻煩?嗯?說明你也有問題,我也得查查!」御史們全是這樣的思路。說好聽點叫「求全責備」,說難聽點就是瘋狗一群。

看到封大倫尷尬的表情,元載大笑:「封兄精熟營造,對訟獄可就外行了。我們大理寺經手的案子,都得去御史台司報備。所以咱們只消尋個由頭,讓大理寺接了案子,在下在報備文書里略做手腳,自有那閒不住的御史,會替咱們去找靖安司的麻煩……」

封大倫聽得不住點頭。這麼一操作,確實不露痕跡,誰也攀不到永王那邊去。他略一沉思,又問道:「什麼由頭好呢?」

這個由頭得足夠大,才有資格讓大理寺和御史台受理,但又不能把自己和永王牽扯進去。

元載用指頭蘸着清酒,在案子上寫了幾個字:「身犯怙惡悖義之罪,豈有不赦而出之理」。封大倫大喜,連聲說好。這幾個字避開拆遷,單說張小敬殺縣尉事,又暗示有人徇私枉法,公然袒護。尤其是「不赦而出」四個字,御史們見了,必如群蠅看見腥血。

區區十六個字,數層意思,面面俱到,不愧是老於案牘的刀筆吏。

御史們一出動,不怕靖安司不交人。至於張小敬是被抓回縣獄、大理寺獄還是御史台的台獄,都無所謂。

元載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待過了上元節,在下便立刻去辦。」封大倫一聽就急了:「這個,最好能今日辦妥……」元載沒想到他急成這樣子,可如今已是申時,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就回家準備觀燈了,哪還有人值守。

封大倫雙手一拱:「事成之後,必有重謝。」把尾音二字咬得很重。張小敬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寢食難安。

元載思忖再三,嘆了口氣:「事起倉促,若想今日把張小敬抓回去,尚欠一味藥引。」

「藥引?」

「唆使張小敬行兇的,是聞記香鋪吧?若他們家有人肯主動投案,有了名分,大理寺才好破例當日受理。」

封大倫拊掌大笑:「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聞記鋪子店主的女兒,恰好剛剛被我手下請回來,就在隔壁。我還沒顧上去招呼,不妨一起去看看?」

元載知道他有一重身份是熊火幫的頭領。熊火幫不敢跟靖安司對抗,欺負老百姓那是家常便飯。他也不說破,欣然應承。

兩人起身離開移香閣,穿過庭院,來到一處低矮的柴房前。幾個熊火幫的浮浪少年正守在門口。封大倫見他們個個灰頭土臉,眉頭一皺,問不過是抓個女人,怎麼搞成這樣?浮浪少年們面面相覷,你一言,我一語,半天說不清所以然。

元載趁他們交談的當兒,先把柴房的門推開。裡面一個胡袍女子被捆縛在地上,雲鬢散亂,神色惶然,嘴裡塞着麻核,只能發出嗚嗚聲來。

元載與她四目相對,忽然注意到這女人腮邊有數點絞銀翠鈿,盤髻上還插着一支鳳尾楠木簪,神色不禁一動。

他站在原地,眼神閃爍,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回身把門隨手關上。

這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奇妙,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跡地把賀知章氣病回家,現在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去請他出山。

右驍衛扣押張小敬這件事,就像是懸在繩子上的一枚雞蛋,十分微妙。無論李泌還是太子出面,都會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讓雞蛋跌破下來。賀知章聲望既隆,聖眷未衰,卻已公開退隱,是能取下雞蛋而不破的唯一人選。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氣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頭。可他內心有着一種強烈的預感,長安仍舊處於極度的危險中,一定還有一個大危機正在悄然積蓄。

時勢逼人,他只能把個人的榮辱好惡擱到一旁。

賀知章的住宅位於萬年縣的宣平坊中,距離靖安司不算近,要向東過六個路口,再向南三個路口。此時街道人潮洶湧,若非他的馬匹有通行特權,只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緊韁繩,騎馬在大街上疾馳。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早早擁上街頭,和蒙着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一團。諸坊的燈架還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而燈下的百戲已經迫不及待先開始了表演。一路上丸劍角牴、戲馬鬥雞,熱鬧非凡。空氣中浮着一層油膩膩的烤羊香氣,伴隨着胡樂班的春調子飄向遠方,與歌女們遙遙傳來的踏歌聲相應和。

這只是一處小小的街區,在更遠處,一個接一個的坊市都陸續陷入同樣的熱鬧中。

長安城像是一匹被丟進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一層層經緯絲線。只見整個布面被慢慢濡濕、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散,很快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沖天的喜慶。

在這一片喜色中,只有李泌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頑固斑點,抿緊嘴唇,逆着人流的方向前進。他撥弄着馬頭,極力要在這一片混亂中衝撞出一條路來。

看着這一張張帶着喜色和興奮的臉,看着那一片片熱鬧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闔城百姓,為了太子未來的江山,他只能放下臉面,做一件自己極度不情願的事。這既是責任,也是承諾。

「權當是紅塵歷練,砥礪道心吧。」李泌疲憊地想,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這裡地勢很高,坡度緩緩抬升,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城中憑空隆起一片平頭山丘。這片山丘叫作樂遊原,上有宣平、新昌、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個城區。灰白色的坊牆沿山坡逶迤而展,牆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滿原的綠柳,春夏之時極為爛漫,景致絕佳。

樂遊原和曲江池並稱「山水」,是長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樂坊、戲場、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龍寺、崇真觀等大廟,附近靖恭坊內還有一個馬球場,是長安城為數不多可以公開觀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樂去處之一。

賀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樂遊原東北角。他選擇這裡,一方面是因為這裡柳樹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歡的樹木;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在南邊的昇平坊中,設有一處東宮藥園。太子對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許東宮藥園可以隨時為其供藥。

賀知章致仕之後,把京城房產全都賣掉了,只剩了這一座還在,可見是非常喜歡。

李泌驅馬登原,沿着一條平闊的黃土大路直驅而上,景色逐次抬升。原上柳樹極繁,甚至有別稱叫柳京。冬季剛過,枯枝太多,官府嚴令不得放燈,所以無論坊內還是路邊都沒有彩燈高架。不過這裡地勢高隆,登高一眺,全城華燈盡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來占個好位置。這一路上車馬喧騰,歌聲連綿,不輸別處。

李泌勉強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裡宅院不多,但門楣上一水全釘着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後的一處宅院,敲開角門。裡面僕役認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後院去。

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並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子,身上只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後,他留在賀府,一心侍奉養父,外界都贊其純孝。

賀東認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面色微變,露出擔憂神色,說父親神志尚算清醒,只是暈眩未消,只得臥床休養,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度,賀知章應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裡人說。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

賀東猶豫了一下,點了一下頭,在前頭帶路。兩人一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賀東先進去詢問了一句,然後出來點點頭,請李泌進去。

李泌踏進寢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見賀監。」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懨懨斜靠着一塊獸皮描金的圓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賀知章雙目渾濁,勉強抬手比了個手勢。賀東彎腰告退,還把內門關緊。待得屋子裡只剩兩個人,賀知章開口,從喉嚨里滾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

「長源,如何?」

賀知章苦於頭眩,只能言簡意賅。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一說,賀知章靜靜地聽完,卻未予置評。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麼想法,趨前至榻邊:「賀監,如今局勢不靖,只好請您強起病軀,去與右驍衛交涉救出張小敬,否則長安不靖,太子難安。」

賀知章的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里,連是不是睡着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許久,不見回應,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又輕輕吐出幾個字:「不可,右相。」然後手掌在榻框上一磕。

李泌大急。賀知章這個回答,還是朝爭的思路,怕救張小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賀知章要防人,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