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六章 申初 · 3 線上閱讀

大門依然保持安靜,牆頭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曹破延抬手射出一弩,同時身子一歪,向旁邊閃去。弩箭正中人頭,卻發出刺入草團的聲音。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

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四目相對,意識到犯了同一個錯誤。他們都認為自己是以寡敵眾,可一交手才發現,對方居然只有一個人。

「曹破延?」張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這個讓整個長安為之不安的兇徒,終於被靖安司再度追上。「放下武器,還有活命的機會!」

曹破延沒有回答,扔開空弩,抽出腰間的匕首。長安城對武器的管制太嚴格,除了幾支劣質短弩,狼衛一直用來戰鬥的只有匕首而已。張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勁敵面前,不可能有重裝的餘裕,還不如直接進入白刃戰。

他手裡的障刀雖然輕短,但比匕首還是要長許多,優勢在這邊。餘罪小說

張小敬用的是大唐軍中的刀法,直來直去,樸實剛猛。按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曹破延應該猱身搶攻,可是他卻不急不忙地游鬥起來。這個策略固然暫時不會為敵所傷,但也休想傷到對方。

兩人交手了數個回合,張小敬忽然意識到,對方並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時間!他的獨眼朝曹破延身後瞄了一眼,看到是一個很大的木製貨棧,大門緊閉,外頭懸着鐵鎖。

「不好,他是在給同夥拖延時間撤退!」紫川小說

張小敬一念及此,手裡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曹破延緊握匕首,奮力抵擋,鐺鐺的互擊聲充斥整個院落。張小敬畢竟是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經驗豐富,他很快發現,對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傷,無論怎麼移動都保持着一個奇怪的角度。

於是他有意識地加大了對左邊的打擊,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軟肋。後者左支右絀,很快便身中數刀——雖然並非致命傷,可此消彼長,在高手對決中很快露出敗象。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隨即大門「砰」的一聲被狠狠撞開。門外站着的是崔器,他親自扛着一根撞門圓木,如同怒目金剛,幾十個旅賁軍士兵從他兩側蜂擁而入。

看來賈十七及時把消息傳了過去。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曹破延的動作有了一瞬間微微的沉滯。張小敬障刀一揮,劃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應極快,身子向後疾退,堪堪避過。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項鍊卻猛然彈起來,正好迎上刀刃。

刀刃過處,繫繩斷開,繩串上的小石頭紛紛散開墜落。這時曹破延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他腳下反向一蹬,整個身子再度前傾,試圖伸手去抓那些彩石。只聽見「撲哧」一聲,張小敬的刀尖,正好將其腹部刺了一個對穿。

可曹破延的動作並未停頓。他仍奮力擺動着手臂,想努力想接住哪怕一枚。可惜彩石已掉落在地,滾得到處都是。他頭顱一揚,口中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突厥音節,似乎是什麼人的名字,可惜沒人能聽明白。

曹破延就這麼頂着障刀,慢慢垂下頭去。

張小敬一驚,曹破延可不能死,有太多事情在等待答案。他不敢把刀抽出來,只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扳住曹破延的肩膀,湊近耳邊急切喝道:「你們抓來的女人,在哪裡?」可對方全無回應。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這狼衛的頭頂被削去了一片頭髮,露出頭皮。

突厥習俗,被削去頂發的人,等於被提前收走魂魄。難怪曹破延存了死志,他早就是個死人了。

張小敬憤怒地搖晃他的肩膀,試圖把他喚醒,可狼衛的身子軟軟地向下癱倒。

在兩人身旁,大批旅賁軍士兵衝過去,直奔貨棧而去。

「破門!」

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院子裡響起。崔器此時已經恢復了精神,在他看來,曹破延只是個小嘍囉,生死無所謂,真正的大菜,在眼前的貨棧里。

這個貨棧是用磚瓦窯的庫房改裝的,門戶皆用的脆梨木,根本沒辦法據險而守。十幾名旅賁軍飛速撲過去,帶頭的士兵推了一下大門,發現門從裡面被閂住了,外頭還有鎖。他們根本不等抬來撞門木,手起刀落,順着門縫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勢猛烈,先劈斷了鎖頭,又把門內橫架的木門閂斬斷了一多半,但這把百鍊鋼刀也被硬生生崩斷。

另外一名士兵上腳猛踹,「咣當」一聲,硬是把大門生生踹開。兩人一組,並肩持弩突進,十幾個人魚貫進入貨棧。

一進去,氣息極其嗆鼻,能把人熏一個跟頭。士兵們先定一下心神,才觀察裡面的動靜。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寬敞庫房,中央擺着兩口大瓮,瓮頂壓着石蓋,底下用石塊和柴薪架起簡單的燒灶,火勢正旺。瓮上、灶上都是一滴滴的黑色污漬,地面上還有許多細碎竹屑。

在庫房的盡頭,是另外兩扇敞開的大門,門口是一個高出地面四尺的卸貨平台,空蕩蕩的空無一人。士兵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臉狐疑,手裡的弩機保持平端,謹慎地朝前挪動腳步。

院外拴着的獵犬突然沒來由地大叫起來,張小敬聳了聳鼻子,連忙放開曹破延的屍身,朝崔器狂吼道:「快叫你的人撤出來!快!」崔器莫名其妙:「張都尉,莫急,我看這次……」

話音未落,貨棧里忽然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震耳欲聾。這屋子在一瞬間突然膨脹了一下,熾灼的火焰從大門與窗口咆哮而出,霎時熱浪四溢,宛如老君的煉丹爐。貨棧外頭站得近的士兵猝不及防,紛紛被震翻在地,遠處的人也感覺面孔隱隱有灼傷之感,痛苦不堪。

整個院子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炸蒙了,足足十個彈指,竟沒人做出反應,大家都像木俑一樣僵在原地,耳朵嗡嗡作響。直到崔器近乎絕望的怒吼在院子上空響起,眾人才如夢初醒,七手八腳去救傷員。

崔器惶然看向張小敬,爆炸前他喊過一嗓子快撤,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張小敬的臉色像是被漠北朔風吹過,嘴唇顫抖着吐出三個字:

「猛火雷。」

早在高宗朝時,大唐的煉丹道士們便發現,把硝石、硫黃與皂角子燒成的黑炭混雜在一起,可起亮焰,謂之「猛火」。在西域的艱苦戰事中,唐軍中的某位工匠別出心裁,將石脂用特別的秘法調製後,與碎木屑、白磷攪拌,加熱後灌入一個密封陶罐,封口處捏制一團猛火,再把一截蓖麻油浸泡過的干藤順罐口引到外側。

使用時,先把干藤點燃,燒至陶罐口便會引出猛火。猛火極熾熱,與摻了易燃物的調製石脂一碰,勢成龍虎相鬥之勢,威力驚人。因為它爆裂時聲若驚雷,因此得名「猛火雷」。

尋常石脂,根本沒法引爆,非得是這秘法調製後的石脂,方有此威力。懂得這種調製手藝的匠師極少,工藝太複雜,而且猛火雷又極易誤炸,因此西域唐軍用得也不多。誰又能想到,只知弓馬的草原蠻子,不知從哪裡找來會猛火的匠師,居然在長安城的腹心造出這等危險的東西。

幸虧張小敬在西域經驗豐富,一聞到了那一股熟悉的硫黃味,立刻反應,否則傷亡會更慘烈。

看這爆炸的聲勢,貨棧里的猛火雷存量着實不小。他們應該早算準了會被靖安司偷襲,預備了這一個殺招。守在前面的曹破延,一開始就是為猛火雷當幌子的犧牲品。

在靖安司眾目睽睽之下,整個貨棧瘋狂地燃燒起來,就像一支冒着濃煙的明亮火炬。它的結構暫時還沒垮塌,順着窗口和敞開的大門往裡看,可以看到貨棧內已成業火地獄。那十幾個先沖入屋子的旅賁軍士兵,下場之悽慘不必多說。

這副景象太過有衝擊力,饒是這些勇悍的士兵也只能把頭轉過去,個個面色悽然。崔器鐵青着臉,顫聲問道:「難道……這是一個誘我們入伏的圈套?!」

張小敬搖搖頭:「不是,殺傷我們沒有意義。他們搞這個,是為了阻止我們追擊,方便他們儘快轉移加工好的猛火雷。」

崔器倒吸一口涼氣,兩枚猛火雷就已經有偌大威力,若是這樣的東西有個幾十枚……他急道:「可我們入坊之後,就直奔這裡,並沒看到他們的蹤跡啊!」

張小敬抬手一指。在熊熊燃燒的貨棧盡頭,濃煙瀰漫,但可以隱約看到對面有另外一個出口,連卸貨平台的輪廓都能看到。

這裡本是磚瓦窯,生產量大,車子進出頻繁。走昌明坊坊門的話,極不便當,所以窯主應該奏請過虞部,破例從正對着窯場的坊牆上直開一道門,這樣運貨車子可以很方便地直接上街——突厥人的馬車進出,都是通過那裡,昌明坊的乞兒自然看不到。

先前張小敬問過賈十七,後者表示今天沒看到有大量馬車入坊,當時他就懷疑另有出口。如今果然證實了他的猜想。

這不能怪任何人。磚瓦窯倒閉很久了,哪裡還會有人記得這些陳年細節。

突厥狼衛讓曹破延擋在前頭,然後從這裡偷偷溜了出去。可惜這個出口被大火所阻,徹底熄滅之前誰也休想靠近。靖安司就差一步,沒料到又讓突厥人跑掉了。

崔器面如死灰,這玩意一旦在長安炸起來,他的性命基本上就到頭了。

「不,還有機會!」張小敬的獨眼中銳光一閃,「猛火雷這種東西,無法提前製備,必須現加熱現用——他們肯定剛走沒多遠!運送石脂的馬車,速度不會很快,現在追,應該還追得上。」

崔器一聽這話,眼底又恢復了一點生氣,站起身來沉聲道:「我去通知望樓,發九關鼓!」

「嗯,這裡交給你了!」

張小敬轉過頭去,朝附近的坊牆根跑去。崔器迷惑不解,不知他想幹什麼。張小敬眼到了牆根下,輕舒猿臂,交替踩着幾處土垣,乾淨利落地翻上坊牆的牆頭,然後回過頭來喊道:

「通知李司丞,讓周遭所有隊伍,看我煙號行事!」

交代完這句,張小敬打了一個呼哨。過不多時,牆外街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飛馳而至,張小敬翻身躍下,穩穩地坐在鞍子上。他不做停頓,一抖韁繩,飛快地朝前馳去。姚汝能騎着另外一匹馬緊隨其後。

原來張小敬剛才讓賈十七給姚汝能帶了一句話,讓他牽着兩匹馬沿牆根外側朝西北角走。如今時間比金玉還貴重,沒時間從坊門繞行,翻牆而出最快不過。

此時街上已經有點亂套了。進城的民眾越來越多,看到昌明坊突然冒起黑煙,都紛紛駐足觀看。一時騾馬車駱駝人都擠在一處,議論紛紛。張小敬策馬猛衝,幾次險些衝撞到客商。有個駝隊夥計罵罵咧咧,不肯讓路,張小敬毫不客氣地一鞭子抽中其脊樑,疼得那人原地跳起來。周圍的人這才嚇得往兩邊躲。

他們追擊到敦義歸義——即東敦義坊、西歸義坊的十字街口——不得不停了下來。張小敬朝四個方向眺望一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蹤跡。他焦躁地扯動韁繩,馬匹因遲遲不走而不耐煩地打着響鼻。

時間在一彈一彈地過去,逃遁的突厥人卻如同消失在大海中一樣。這些傢伙現在帶着極度危險的猛火雷,又可能挾持了王韞秀,無論去哪裡都是大麻煩。

這時姚汝能一指地上:「張都尉!看這裡!」張小敬低頭去看,看到黃土地面上有幾滴如墨黑點。姚汝能已翻身下馬,蹲下身子細細看了一回,昂頭道:「這墨點並非垂滴渾圓,圓頭向西,帚尾向東,應當是車子向西疾馳時,頂風滴下,故有此形。」

突厥人撤離得比較倉促,顧不得重新密封,這些石脂滴落下來,成了最好的指示。

張小敬沖他做了個讚許的手勢,這年頭肯細緻觀察的年輕人可真是不多了。姚汝能得了誇讚,雙頰浮起兩片淡淡的紅暈,可心裡一想兩人之前的齟齬,頓時興奮勁就淡了幾分。

「走!」

張小敬並不關心姚汝能那點小心思,掉轉馬頭,疾馳而去。姚汝能也連忙上馬跟上去,當前要務是把突厥人抓住,其他事情容後再說。

他們跑過一個路口,姚汝能再檢查了一下石脂遺灑,發現突厥人在永安通規這個路口轉向,一路奔北而去。判明了方向後,張小敬和姚汝能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突厥人走的這條路,是朱雀門街以西第三街,南北朝向。從這裡一路向北,沿途兩排諸坊,俱是富庶繁盛之地,向北一直到延壽坊,便是西京一等一的豪奢去處。而延壽坊西側的對街,則是「天下寶貨匯聚之處」的西市。

這裡平時就人滿為患,今天又是上元燈會首日。申時已到,日頭西移,不知會有多少燈輪、燈樹、燈架正被挑起,多少民眾和商販正在聚集。

區區兩瓮石脂,就已經讓旅賁軍損失慘重。倘若讓狼衛帶着更多猛火雷闖入這個區域,恐怕整個長安西城的菁華都要毀於一旦。

情況已到了最危急的關頭,不容片刻猶豫。

張小敬一勒韁繩,側頭對姚汝能道:「聽着,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哪怕殺的是婦孺,也不許有半點遲疑。能做到,就跟我來,做不到就滾!」說完他雙腿一夾,朝北疾馳。姚汝能知道情勢糟糕到了什麼地步,咬了咬牙,從懷裡扔出一枚煙丸,也緊隨而去。

四周望樓看到煙丸騰起,鼓聲咚咚不斷,紛紛把消息回報靖安司。與此同時,崔器的報告也傳了回去。大殿之內,文書交錯,氣氛霎時緊張到讓人窒息。

「崔器和張小敬幹什麼吃的!這都能讓他們逃掉!」

李泌把清靜拂塵丟到一邊,迅速走到沙盤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攏過來,十幾雙眼睛一起死死盯着。檀棋把象徵狼衛的黑俑擱到永安通規,人頭向北,這樣局勢一目了然。

李泌從檀棋手裡搶過月杆,在精緻的黏土沙盤上劃了一條深深的線,口氣斬釘截鐵:「必須在光德懷遠以南截住他們,這是絕不能逾越的死線!」

這個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邊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總司駐地,還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則是西市、延壽坊等繁華之地,還有皇城。若要讓人把亂子鬧過這裡,李泌這個靖安司丞也不必幹了。

一名主事道:「從永安通規到光德懷遠,只有四里遠近,得儘快設卡阻攔。」另一名主事反駁道:「這附近是觀燈最盛之處,現在設卡,只會徒增混亂——你忘了賀監怎麼叮囑的?」第一位主事道:「等到猛火雷一炸,糜爛數十坊,難道就不混亂了嗎?」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別忘了,王節度的女兒還在他們手裡呢!」

李泌聽着這些人爭論不休,覺得心煩意亂。他默念道家清淨訣,先把心定下,然後把手一揮:「先把衛隊調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里設卡。」

這個命令曖昧不清,因為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通傳抄錄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後一聲斷喝:「用跑的!」嚇得他差點摔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強大的壓力之下,李泌也顧不得淡泊心性鎮之以靜。這時徐賓湊過來,還是那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李司丞……哎哎……」

「講!」說完以後,李泌看到是徐賓,態度稍微和藹了點。這位主事剛剛立了一個大功,識破了突厥人運入石脂的伎倆。

徐賓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深吸一口氣方才說道:「如今事態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慮假節望樓給張都尉?」李泌一聽這四個字,雙目霎時綻出兩道利芒,徐賓雙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終究硬頂着沒把頭垂下去。

假者,借也;節者,權也。「假節」本是漢晉之時天子授權給臣子的說法,靖安司用此古稱,意義卻有不同。「假節望樓」,是指所有望樓不再向靖安司總司通報,轉而聽假節者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