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五章 未正 · 2 線上閱讀

聞染突然把毛筆遠遠扔開,用頭去撞曹破延。曹破延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卻紋絲不動。聞染又拿起腰間的一個香囊朝他丟去,在他胸口綻開一團煙霧。曹破延一下把聞染的手臂抓住,把她強行按在井邊。

聞染放聲大哭起來。

曹破延沒有動怒,他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徵兆,表明對方的抗拒正在崩潰,就像草原上的黃羊——當它們意識到無法擺脫狼群時,就會前腿跪地,咩咩地哀鳴。慶餘年小說

於是他也不動怒,俯身把毛筆撿起來,重新塞到聞染手裡。這時貨棧里傳來一聲沉重的轟隆聲,似乎是哪一個大桶滾落到地上去了。海上牧雲記小說

曹破延被聲音吸引過去,不過幾個彈指的時間,當他再度回過頭來時,亭子內外空蕩蕩的,聞染的身影卻已經消失。

十幾名武侯粗暴地掀開那一排闊口大瓮的圓蓋,用手中的木杆伸進去攪上一攪。這些木杆的末端劈出幾條反向豁口,從瓮里提上來時,裂隙里掛滿濕漉漉的褐色濁油。

這些都是新榨的胡麻油,還帶着股香味。陽光從工棚上方的空隙照射下來,棚內的七八台榨器已經全數停工,袒着膀子的榨工們抱着雙臂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武侯們搜查,不知就裡。

在他們不遠處,數名孔目吏手持油乎乎的賬簿,正在核對腳邊那一堆堆菜籽餅、蕪菁籽餅、芝麻斛斗的數量。在後院的庫房裡,另外一批人在清點更多罐瓮,甚至連加工熟油的灶台都不放過。

油坊的老闆匆匆跑出來,看到這混亂局面,先是勃然大怒,不料立刻被一個官吏叫過去附耳說了幾句,態度大變,連連點頭哈腰。

類似的事情,在長安城十幾處葷素油坊同時發生。無論是供應宮中的御坊還是民坊,無一例外,都被徹底搜查了一遍,還被要求出示最近一個月內交易明細。有的坊主自恃有後台,試圖反抗,結果被毫不客氣地鎮壓下去。

這些交易和庫存數字,都被匯總到靖安司的大殿中去。在那裡,徐賓帶領着幾十個計吏埋頭苦算,把這些數字與城門監的油料報關記錄核對,看是否有出入。

「啟稟司丞,沒有。」徐賓手捧墨跡未乾的書卷,向站在沙盤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匯報。

「沒有什麼?」李泌的語氣不太好。

「一月之內,一切大於五石的葷素雜油交易,除了宮中用度,都已追溯到實物存貨,沒有疑點——這裡是清單。」

「城外的貨棧呢?」

「油料報關在城門監從來都是單列一類,重點查驗,哎哎……也沒有異常。」徐賓一緊張就容易哎哎地結巴。

李泌臉色一沉,把拂塵重重甩在沙盤邊緣:「沒有異常!沒有異常!哼,等火勢起來,我看你們怎麼說!」徐賓俯身垂首,不敢搭話,也不需要搭話。他知道上司與其說是在斥責,毋寧說是在發泄。

其實不光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內的每一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墨硯被手不小心碰翻,腳步在地板上一滑,若有若無的幾聲嘆息,茶蓋與書沿的磕碰,紙卷失手滑落在地,種種小狀況開始頻繁出現。

徐賓知道,這是壓力太大的徵兆。從巳時開始,壞消息接連不斷,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要求完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哪像靖安司,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

如今,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煩躁不安,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

可他區區一個主事,能有什麼辦法呢?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只能寄希望於他的好朋友能儘快傳回點好消息,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喘一口氣。

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嚴厲而急躁:「繼續給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還有麻荄、草料、紙、竹木器、絲絹!所有能點着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

對於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徐賓沒有抗議,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書卷交給檀棋,躬身退下。開玩笑,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當面頂撞純屬作死,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

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這大殿裡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可感覺還是有些凍手。徐賓雙手籠在袖子裡,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幹的書吏,耳邊充斥着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碰撞聲。看着這些疲憊的小吏,徐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露出幾許感慨。

徐賓的記憶力,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他能把將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然後一枚一枚復上去。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麼起色,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這次靖安司徵辟,讓徐賓看到了一絲翻身的曙光。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經的官身!從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面,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湧現出一陣激動,隨手抓起一把算籌,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入腦中:「所有能點着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徐賓琢磨至此,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靈感。

徐賓停下腳步,想召集幾個書吏,重新過一遍卷宗。可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讓他們為一個心血來潮的猜想投入精力,風險有點大。

說不得,只好親力親為。徐賓嘆了口氣,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他去調卷宗,然後回到自己的台前,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細毫硃筆。

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衝鋒陷陣,想獲取功勳,案牘就是戰場。徐賓想到這裡,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李司丞望去。

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動毫無覺察,即使覺察也不關心。他的眼裡,只有長安大沙盤,仿佛只要多盯一會兒,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入長安的。

殿角的水鍾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着,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可事情還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張小敬臨危受命,不負眾望,奇蹟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入中斷,這讓李泌惱火不已。他本來篤信道家,講究清靜無為,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後,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

俗世庶務,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氣躁地想着,可是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通傳沖入殿內,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微微一滯。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它是好是壞,將決定接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

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面前,交給他一封書信。這說明事涉機密,不能通過望樓傳遞,必須以密函的形式遞送。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餘光觀察着,她看到,公子撕開封條,臉色遽變,先是漲紅,隨之鐵青,然後被一層灰濛濛的黯淡所籠罩,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動作。

這消息得壞到什麼地步啊?檀棋有些憂心忡忡,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裡捏着的,是崔器送來的密報,上頭只有簡單的一句話: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女,去向不明。

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女兒?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員,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將軍、靈州都督、朔方節度使!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將,極得聖人信賴。

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朝廷臉面徹底丟光不說,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屆時聖人大怒,朝堂震盪,就算是深得聖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

一想到這裡,李泌的脊樑不免一陣發涼。

看來對突厥狼衛的策略,必須要立刻修正。即使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也不可貿然強攻,避免傷及王女性命。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如今又加了一重限制,無疑是雪上加霜。可是李泌沒的選擇。

李泌這才體會到,李亨要賀知章擔任靖安令的苦心。王女被綁這事瞞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方方面面壓力撲過來。只有賀知章這樣的老江湖,才能嫻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並預先做出準備。

自己也許抓人有一套,但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政敵,還是太稚嫩了。

李泌心想,難道我得把氣病的賀監再親自請回來?

「取些冰來!」李泌高聲下了命令,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趕出腦海。

檀棋怔在原地,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她才回過神來,不禁有些為難。如今還是正月,誰會專門在屋裡備着這玩意?檀棋找了一圈,才讓人從後院的水渠里打出一桶混着冰碴子的水,濾淨後泡着錦帕遞過來。

李泌粗暴地把錦帕抓起來,也不待擰乾,就帶着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讓他忍不住齜牙。但本來混亂的靈台,也因此恢復了清明。

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李泌重新審視這份密報,將其和之前的望樓通報相比較。他發現,綁架王女的突厥狼衛,藏匿之地恰好是竊走坊圖的龍波所提供,也就是說,這兩件事是同一批人所為。

可火焚長安和綁架王女,性質不同,一個是喪心病狂的毀滅,一個是理性的挾質威脅,兩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一名好弓手,不會同時瞄準兩隻兔子;一個合格的策劃者,按道理不應該同時執行兩個互相干擾的目標。

恢復冷靜的李泌,從中嗅出一絲不協調的味道。

也許這是一個契機。任務目標越多,難度越大。只要繼續對突厥狼衛施加壓力,就可能壓迫他們犯更多錯誤,露出更多破綻。

李泌用冰帕又擦了一下臉,把視線投向沙盤,去尋找那枚獨一無二的灰色棋子。眼下能幫到他的,只有一個人。

「張小敬現在什麼位置?他在做什麼?」李泌大聲問。

張小敬正在啟夏門內,他正在遛狗。

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尖耳狹面,通體灰毛白斑,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動着。它四肢瘦長,跑起來矯健有力,張小敬要緊緊攥住繩子,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

為了「借」出這條狗,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於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崔器上門商借時,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他們屬於內侍省,根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色。本來崔器有點怕得罪內宦,可張小敬冷冷地說,為靖安司做事,就別顧慮旁的,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

崔器軟硬兼施,對方就是不通融。最後張小敬不耐煩地站出來,用弩箭指着掌監的腦袋,硬是搶走了一條苑獵犬。這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讓崔器只能苦笑。那個掌監,已經揚言要告他們兩個劫奪宮產,上元節過後,恐怕整個靖安司都會有大麻煩。

可話又說回來,若眼下的危機不及時解決,恐怕連今天都熬不過去。為了解近渴,哪怕是鴆酒也得捏着鼻子喝下去。

這條獵犬被迅速帶到了啟夏門前,這是判明突厥人最後經過的地點。張小敬讓它嗅了嗅聞染留下來的香氣,口中呼哨,獵犬把鼻頭貼在地上聳了幾聳,雙耳陡然一立,轉身朝着西方狂奔而去。

張小敬牽着引繩,緊隨其後,崔器、姚汝能和一干旅賁軍士兵也紛紛跟了過去,在街上構成了一道奇妙的隊列。行人紛紛駐足,以為又是哪個酒肆搞出來的上元噱頭。

獵犬放足猛跑,每過一個路口,都會停下來聞一聞,辨別方向。隨着時間推移,獵犬猶豫的次數開始增多。時至下午,觀燈的人越聚越多,味道也越來越雜。坊牆內的烤肉、路面上的馬糞、摩肩接踵的人群、駱駝的腥臭體味、酒肆里飄出的酒香,都對獵犬造成了極大的干擾。

每次獵犬一猶豫,張小敬都會掏出一個香囊,這是特意從聞記香鋪里取來的,可以強化它對香味的敏感。可很快這一招也快失靈了,聞染殘留的氣息,已經淡薄到連獵犬也難以分辨。那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正在悄然斷開。

張小敬努力驅趕着獵犬,希望能趕在最後一絲香氣消失前,儘可能再追近一步。這隻獵犬勉強又跑起一段路,終於在一處十字路口停住了。它昂起頭來嗅了嗅,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後煩躁地原地轉圈,用前爪刨着地上的土,卻怎麼也不肯再向前了。

張小敬嘆了口氣,知道它已經到極限了。

此時崔器和姚汝能也紛紛趕過來。看到獵犬這副模樣,心中俱是一涼。崔器怒氣沖沖地狠踹了狗一腳,踢得它發出嗷嗚一聲慘叫。崔器還要踢,被張小敬給攔住了。

「別攔我,這憊懶畜生不打一頓,總是偷懶!」崔器氣急敗壞地喝道。張小敬卻蹲下身子,伸手摟住獵犬脖子,盡力安撫:「狗性最誠,既不會偷懶耍滑,也不會謊言邀功。它已做得很好,何必苛責呢?」他摸了摸獵犬的腦袋,口氣里居然帶着點憐惜。

「有吃的嗎?」張小敬問姚汝能,姚汝能連忙從腰帶里翻出一片豬肉脯。張小敬撕成一條條,餵給獵犬吃下去。

姚汝能在一旁看着,心中納罕。這個人對待狗的態度,就像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和其他人來往時,卻帶有強烈的疏離感。看來在他心目中,人類遠遠不如狗值得信賴。

本來李泌交給姚汝能的任務,只是監視張小敬有無叛逃之舉,可觀察到現在,姚汝能對這個人本身產生了好奇——他到底經歷過什麼?是什麼鑄就了他這樣的風格?

崔器對這些沒興趣,他只關心一件事:「張都尉,接下來怎麼辦?」張小敬沒有回答,而是環顧四周,先分辨身處的位置。

剛才獵犬從啟夏門一路向西,橫穿朱雀御道,把他們帶入西城長安縣的轄區,最終停留在了光行安樂。

長安諸坊呈棋盤排列,每一個十字街口,四角各連接一坊;而每一坊的四角,都會鄰近一個十字街口。長安人習慣以東西對角坊名來代指街口,先東再西,所以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不易混淆。這個街口,東北角為光行坊、西南角為安樂坊,便被稱為光行安樂。

這裡位於朱雀門街西一街南端,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牆了。雖然獵犬無法進一步判明方位,但能引導到南城這個大區域,已足以讓張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

長安城的分布是北密南疏,越往北住戶越密集,向南的諸坊往往廣闊而荒僻。人煙冷清,坊內雜草叢生。

崔器眼睛一亮:「我馬上召集人手,把附近的住坊徹底搜一遍!不信抓不住那幾個王八蛋!」

張小敬卻搖搖頭:「這裡只是香氣中斷之地,卻未必是狼衛藏身之所。突厥人在這一帶的選擇太多。」他伸出手去,在虛空劃了一圈,差不多囊括了整個長安城的西南角,這裡的十五六個坊都相對荒僻,突厥人藏在任何一處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