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三章 午正 · 3 線上閱讀

姚汝能不甘心,迴轉屋裡又兜了幾圈,忽然發現一個可疑之處。正廳里有個灶台,灶台上方貼着一張灶君神像。祆教奉火為神,信眾要一日三次在家祭灶火,怎麼可能會貼個漢地灶君在上頭?他湊過去,看到紙面乾淨平滑,少有煙火痕跡,伸手一摸,發現紙頭的牆壁有些凹陷。姚汝能心中一動,把神像扯下去,裡面露出一個磚槽,擱着一塊方形木牌。

這塊木牌有巴掌大小,四角刻着牡丹和芭蕉紋形,皆是陰刻粉描。正面刻着「平康里」三字楷書,背面刻着「一曲」字樣。

姚汝能一愣。平康里在長安城東邊,是一等一的煙花銷金之地,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木牌叫「思恩客」,只有熟客才會頒出,憑此可直入簾中。這位龍波別看生活清苦,在那裡可真是投入不少呢。

龍波以信眾身份潛伏,平日謹小慎微,心中難免壓抑空虛。唯有去平康里消磨時光。那裡客來客往,皆是虛情假意,可以暫時放鬆一下,很符合一個暗樁的心態。

不過平康里的姑娘太多,皆有假母管着。這牌子是哪一位假母發放的,尚需調查。神鵰俠侶小說

姚汝能迅速把消息傳回靖安司,李泌對張小敬道:「平康里在萬年縣界,那是你原來的轄區。舊地重遊,辦起事來應該輕車熟路。」

「輕車熟路嘛……」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周圍官吏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檀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天底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看到平康里的那些女人就邁不開腿。相比之下,公子潔身自好,可比他們強太多了。

張小敬叫上姚汝能,轉身欲走。李泌忽然又把他叫住:「嗯……之前的事,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如今賀監已放權,我的承諾依然不變。」對他來說,這算是委婉的道歉。星河大帝小說

「現在我可沒有接受道歉的時間。」

張小敬簡短地回了一句,匆匆離去。

李泌望着張小敬的背影,大為感慨。這個人行事大膽,心思卻很縝密,接手調查時明明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竟被他無中生有,硬生生劈出一條路來。更可怕的是,祆教的抗議本是一場大禍,結果卻被他信手一翻,一石三鳥,既平息了薩寶怒火,又獲得了新的線索,還堵住了賀知章的嘴。

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果然名不虛傳。

李泌內心忽然湧現出微妙的不安感。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嗎?闔城性命這麼一個大義名分,真的能束縛住他嗎?

李泌自度,如果他與張小敬異地而處,對剛才的事情一定心懷怨懣。辛辛苦苦奔走效力,居然還要被人猜疑和羞辱,誰還會盡心辦事?一想到他始終掛在嘴角的那抹淡淡嘲諷,李泌便有些頭疼,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可真不好。

看來賀監所說,也不無道理,對這個人,是要提前留份心思才對。姚汝能畢竟太稚嫩,而崔器又太粗疏,這兩個人未必應付得了。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情,急需解決。

李泌想到這裡,不覺有幾分疲憊湧上心頭。他把拂塵往胳膊上一搭,高聲道:

「檀棋,跟我來!」

李泌叫了一聲,帶着她來到殿後退室里去,特地關上房門。確認四周無人之後,李泌道:「我要離開一下。」

「咦?您去哪兒?去多久?」

檀棋有點迷惑,情況已是十萬火急,這個時候離開?李泌抬手捏了捏鼻樑:「賀監離任,許多事情得重新布局,我必須得去跟宮裡那位交代一下,大約半個時辰就回來。你對外就說我在退室休息,不許任何人進來。」

檀棋想到那一封蹊蹺的訊報,不由得脫口而出:「賀監……原來是公子你……」她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公子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必點破?

李泌卻沒有動怒,反而長嘆一口氣:「此事我並不後悔,只是賀監位高名重,牽扯太多,我必須跟那一位坦承前因後果,以免他被動。」

「可……公子若不說,誰會知道?」

李泌搖搖頭,嗓音變得深沉:「我李泌絕不會對他說謊。」

張小敬縱馬一路疾馳,直奔平康坊而去,中途姚汝能也匆匆趕上來。

一直到這會兒,姚汝能才有機會跟張小敬講。他抵達遠來商棧後,還沒進門,就聽見旁邊馬廄里一陣嘶鳴,緊接着就有十幾匹健馬蜂擁而出。他躲閃不及,被打頭的一匹撞翻在地,磕傷了額頭。等他爬起來亮出身份,商棧里的夥計說他是假冒的,一來二去就打起來了,他不得不燃煙求援。

張小敬問道:「馬廄在商棧什麼位置?」

姚汝能道:「這家商棧不做零賣,所以沒有鋪面。馬廄就在店右側,有一條斜馬道與店內相連。」

「馬廄的門當時是開着還是關着?」

姚汝能回憶了一下:「應該是虛掩着,我記得上面有銅鎖,但只是掛在閂上。」

「我記得我看到兩道煙,一黑一黃,黑煙哪兒來的?何時燃起?」

姚汝能道:「驚馬衝過來之後,才起的黑煙。火頭我沒看到,但應該是從馬廄後頭燃起來的,許是馬匹踢翻了火盆吧?」

張小敬聽了呵呵一笑,馬廄里堆着草料,怎麼會在附近放火盆?遠來商棧慣做牲畜買賣,不可能有這種疏忽。他欲言又止,末了還是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算了,這種事,還是讓李司丞去頭疼吧。」姚汝能心中好奇,可也不好去追問。

平康坊在萬年縣內。他們從光德坊出發,得向東一口氣跑過五個路口,前後花了將近兩刻時間,才抵達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銷魂之處。

還未入坊,兩人已能聽見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靡麗曲調此起彼伏,諸色樂器齊響,雜以歌聲繚繞其間。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此時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熱鬧,若是入夜時分,只怕更勝十倍。

平康坊雖然稱坊,內里布局卻與尋常坊內截然不同。張小敬一行從北門進入,向左一轉,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條曲巷,三處圓月拱門分列而立,綾羅掛邊,粉檐白壁,分別繪着牡丹、桃花和柳枝。

說是曲巷,其實路面相當寬敞,可以容兩輛雙轅輜車通行。此時車馬出入極多,車上多載有盛裝麗人,各色花冠巾帔讓人眼花繚亂,就連被車輪碾過的塵土都帶着淡淡的脂粉香氣——上元節酒宴甚多,大家都想選個體面女伴,觀燈一游,所以都早早來此邀約。

姚汝能搜出來的這個木牌,寫的是一曲。平康里三巷之中,南曲、中曲皆是優妓,來往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貴族;靠近坊牆的北曲,也叫一曲,來的多是尋常百姓、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窮舉子、選人之類,環境等而下之。從布局便看得出來:南曲多是霄台林立;中曲多是獨院別所,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只有北曲這裡分成幾十棟高高低低的彩樓,排列紛亂。三曲涇渭分明,一目了然。

張小敬站在入口處仰望一陣,對姚汝能道:「進得這裡,可不要妄動了。」姚汝能頗覺意外,他之前在西市蠻橫無忌,怎麼來這裡卻突然收斂了?張小敬指了指對街遠處一處巨宅:「你知道那頭的宅子是誰?」姚汝能搖搖頭,他是長安縣人,對東邊不是很熟。

張小敬嘿嘿一笑:「那裡原來是李衛公的宅邸,如今住的卻是右相。」

「李林甫?」年輕人心中一寒,再看那宅邸上的脊獸,陡然也多了幾分陰森氣質。一朝之重臣,居然住得離平康里這麼近,日夜欣賞鶯紅柳綠,可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他們舉步邁入一曲,張小敬目不斜視,輕車熟路地直往前去。兩側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動靜了。姑娘們都有眼力,這兩個人步履穩健,表情嚴肅,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

兩人七轉八彎,來到一曲中段。張小敬腳下一偏,轉入旁邊一處小巷內。兩側只有些簡陋的木質棚屋,黑壓壓的連接成一片,屋隙堆滿雜物垃圾。

平康里的街路兩側皆修有溝渠,青瓦覆上,便於排水以及沖刷路面——除了這裡,長安城只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溝渠都引到這條低洼巷子裡來,排入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內污水縱橫,異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納罕,心想為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歷,反而來這種腌臢的地方。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絕非臨時起意,顯然已有成算,只得默默跟着。

張小敬走到一處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一看張小敬,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識要關門。張小敬伸出胳膊啪地攔住門框:「別擔心,小乙,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縮縮退後一步,不敢阻攔。

棚屋之後別有洞天,居然是一個賭鋪。這裡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只是幾間破爛棚子,裡面卻打通成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有案有席,只是光線昏暗。

此時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四周滿布銅錢。張小敬一進去,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賭鋪里先瞬間安靜了一下,然後人群當即炸開,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鑽,還有幾隻手不忘了去劃拉錢,場面混亂而滑稽。

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想看誰在鬧事。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裡,像是看到惡鬼一般,張大了嘴巴,一時間連安撫賭徒都忘了。

「張……張頭兒?」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你跑這裡來了?」乞頭面露愧色,不敢言語。張小敬道:「帶我去見你們囊家。」乞頭猶豫了一下,卻終究沒敢說出口。他回身進屋,請示了一下,然後引着他們往後走去。

乞頭、囊家云云,都是見不得光的習語。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張小敬頗為相似,估計原本也是公門中人,不知為何淪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連成一片,裡面被無數房間與土牆區隔,暗無天日,像是鑽隧道迷宮一般。行走其間,隱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似乎有什麼人被囚禁於此。

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知道自己已經觸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見不得光,裡面充斥着血腥與貪慾,沒有律法,也沒有道義,混亂兇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能在這裡生存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便是官府,也不敢輕易深入這一重世界。

他的喉嚨發乾,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發現前面的張小敬步履穩健,沒有任何不適。那個人的背影輪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為一體。

這位前不良帥應該沒少深入虎穴,沒少跟惡勢力做鬥爭。只要跟隨着他,一定不會有錯。再者說,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裡都膽戰心驚,以後怎麼與之爭鬥?想到這裡,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攥緊拳頭,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點遺憾,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說不定現在是他的上司。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可真能學到不少東西。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裡面別有洞天,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為整潔,院子正中灶上擱着一把漆黑藥壺,瀰漫着一股藥味。一個裹着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腿坐着,懷裡還抱着一隻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大裘一動,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張老弟?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也沒想到。」張小敬無意解釋。

「你這一回來,就驚得我的賭鋪雞飛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殺威猶存啊——你來找我,什麼事?」老人問。

大裘往下滑落,姚汝能這才發現,裡面裹的是個瘦小乾枯的老人,他皮膚黑若墨炭,一頭鬈髮,嘴唇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崑崙奴!這崑崙奴眼神亮而兇狠,說的一口流利官話,絲毫聽不出口音。聽對話,兩人早就是舊識,不過顯然關係不會太好。

奇怪的是,張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里,都粗暴無比,到這兒面對着真正的惡人,反而彬彬有禮。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兩人誰都沒有動手的意思。

張小敬道:「葛老,你還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嘖」了一聲,拍拍懷裡的貓:「欠賬還錢,殺人償命,這是老奴的為人之道。你說吧。」

張小敬掏出木牌,擲到他面前:「這屬於一個叫龍波的龜茲人。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頒給他的,都親近過哪個姑娘,她們如今身在何處。馬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來,端詳了一下,伸手把藥壺的蓋拈起來,敲敲壺邊。一個精悍僕人走進院子,葛老吩咐了幾句,僕人匆匆離去。

葛老注視着張小敬:「這不是萬年縣的案子吧?」張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後又收了回去。葛老緩緩起身,說我這裡不便給官面上的人奉茶,你們自便吧,然後轉身進了屋。

面對姚汝能的疑惑,張小敬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約在神龍年間被賣入長安,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為奴,後來被賣入青樓做僕役。尋常崑崙奴,性情憨厚溫順,頭腦不太靈光,唯有葛老是個異數。他能說會道,左右逢源,混得風生水起,很快竟說動主人將其放免,脫了奴籍。

這些年來他專為三曲青樓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還管調·教抓捕。久而久之,葛老憑着心狠手辣,成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販子,隱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區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寧惹相公,莫惱葛老。

張小敬在萬年縣時,辦過幾個略賣良人的誘拐案子。可惜葛老奸猾,從來沒失過風,至今還安穩地待在棚屋裡。這次來平康里辦事,張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媽媽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費時辰,不如請葛老出手。

「這豈不是跟惡人勾結嗎?」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為家中幾個長輩都死於盜匪之事,姚汝能最見不得這些賊人猖狂。在他看來,只要一照面就該出手擊殺,不容任何遲疑。他萬萬沒想到,張小敬身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們談起條件來了。

張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惡人有惡人的辦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來。」

「可這棚戶區明明就在平康里內,幾十個捕吏就能蕩平,官府怎麼能容忍一個略人販子在此逍遙?這明明違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課。」張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氣地咬了咬嘴唇,認為這個回答避實就虛。他忽然想到,張小敬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的人,身上的隱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說欠他人情,難道他們之前就有過勾結?

這麼說來,張小敬的手腳,一定不怎麼幹淨,說不定正是因為這種事才進了死牢。想到這裡,姚汝能不動聲色地站遠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職責。

沒過多久,葛老傳回了消息。這塊木牌是一曲趙團兒家頒的,龍波半年前開始逛這裡,一旬來一次,每次都找一個叫瞳兒的姑娘。他雖然出手不闊綽,但也從不拖欠纏資。

「遛馬還是留沐?」張小敬問。這是平康里的行話,遛馬謂之攜妓外游,留沐謂之留宿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