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二章 午初 · 2 線上閱讀

 

與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此時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所有的書吏都埋首於無數卷帙之間,殿中只聽見捲軸被展開的唰唰聲。

僕役們一刻不停地從外面抱來更多卷宗,堆在書吏案前。為了提高效率,他們會提前把捲軸展開,鋪在一個簡易的竹插架上。這樣書吏可以直接瀏覽內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費時間。

每位書吏都配發了三具插架:一架用來展卷,一架用來瀏覽,一架用來卸卷,保證書吏在任何時候抬眼,都有現成的卷子可以閱讀。

他們必須在兩刻之內,完成一件既簡單又困難的工作。天火大道

開元年後,突厥和大唐之間的貿易一直處於停頓狀態,但雙方的需求卻不會因此消失。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這其中的商機,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條中轉商路。他們從草原收購毛皮牲畜,以西域貨物的名義運入長安,再從長安運出綢帛茶鹽,輾轉運去草原。不少長安的胡賈大商號,都與突厥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李泌調來了近五年來所有進出長安的商隊過所,重點核查羊皮、牛筋、泥鹽、鐵器這四宗貨品的入出量。前兩者是草原特產,後兩者是草原急需,哪幾個商號經手的貨量越大,說明與突厥人的聯繫越緊密——對靖安司來說,這意味着曹破延找上其門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是張小敬在臨走前跟李泌定下的辦法。我欲封天小說

在往常,這些統計數字,得讓戶部忙上幾天才能有結果。但現在時間比珠玉還寶貴,這些各部調來的案牘高手只好拼出命去,算籌差點都不夠用了。星辰變小說

李泌雖然沒參與具體事務,但他背着手,一直在書案之間來回踱步,仿佛一位國子監的老夫子。過了一陣,他掃了一眼殿角水鍾,然後又煩躁地搖了搖頭,轉回到沙盤前。

「檀棋,你覺得張小敬這個人如何?」李泌忽然問。

檀棋正在把望樓最新的通報擺在沙盤上,聽到李泌發問,不由得厭惡地聳了聳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個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為何把前程押在一個死囚身上。」

檀棋是漢胡混血,鼻樑高聳,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親是小勃律人,從小在李家長大,聰慧有識,所以最得李泌信任,說起話來很隨便。

聽到檀棋的問話,李泌用指頭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場救下李衛公時,曾有一句聖訓:使功不如使過。太宗能用李衛公,我為何不能駕馭此人?」

檀棋撇撇嘴:「他哪裡配和李衛公比。」

「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你可不要做紅拂啊。」

「……呃。」檀棋面色一紅,話登時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泌哈哈大笑,疲勞稍去,忽然又輕輕嘆息一聲:「你若知道他的來歷,就不會這麼說了。」

「難道還是羅剎鬼轉世不成?」檀棋撇撇嘴。

李泌道:「那是在開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騎施部的蘇祿可汗作亂,圍攻安西的撥換城。當時在撥換城北三十里,有一處烽燧堡城,駐軍二百二十人。他們據堡而守,硬生生頂住了突厥大軍九天。等到北庭都護蓋嘉運率軍趕到,城中只活下來三個人,但大纛始終不倒——張小敬,就是倖存的三人之一。」

檀棋用衣袖掩住嘴唇驚訝,光從這幾句不帶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慘烈的血腥味道。

「張小敬歸國敘功,授勳飛騎尉,在兵部只要打熬幾年,便能釋褐為官,前途無量。可惜他與上峰起了齟齬,只得解甲除籍,轉了萬年縣的不良帥,一任就是九年。半年前,他因為殺死自己上司而入獄。」

檀棋倒吸一口涼氣,不良帥的上司,豈不就是萬年縣的縣尉?下殺上,吏殺官,那可是不義之罪,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惡之一。

「為什麼他會殺死自己上司?」她問。不過李泌只是微微搖了一下頭,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氣,不該說的絕不會說,於是換了一個問題:

「公子你為什麼會選這麼危險的傢伙?」

李泌抬起手掌,猛然在虛空一抓:「只有最危險的傢伙,才能完成最艱巨的任務。長安城現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剛的猛藥不可。」

檀棋嘆道:「公子的眼光,檀棋從不懷疑。只是周圍的人會怎麼想?賀監又會怎麼想?還有宮裡那位……公子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負擔。」

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這種地方,就是個天然的靶子。哪怕有一點點錯漏,執掌者就要面臨無數明槍暗箭。

李泌把拂塵橫在臂彎,眼神堅毅:「為他也罷,為黎民百姓也罷,這長安城,總要有人去守護——除我之外,誰又能有這心智和膽量?我雖是修道之人,亦有濟世之心。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這時徐賓捏着一張紙匆匆跑過來,口中高喊:「名單出來了!」

徐賓他們完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居然真的在兩刻之內匯總出了數字。名單上有七八個名字,都是這五年來四類貨物出入量比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只是簡單地掃了一眼名單,立刻說:「傳望……不行,望樓轉譯太慢——張小敬現在何處?」檀棋知道公子已經進入任事狀態,收起談笑,指着沙盤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在沙盤上,代表張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賁軍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衛的黑陶俑不一樣。

「用快馬,把這份名單給他送去。」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馬,騎手隨時待命,專門用來傳遞內容複雜的消息。名單被飛快地捲入一個小魚筒內,騎手往袖管里一插,一夾馬鐙,應聲而出,馬蹄聲迅速遠去。

與此同時,大嗓門的通傳跑入殿中,與快馬恰好擦肩而過。

「報,賀監返回。」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來氣完神足。

李泌眉頭一皺,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這可不太尋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後者會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張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從沙盤撥開。

通傳把另外剛送到的幾份文書也一併交過來,這都需要李泌最先過目簽收。他且看且簽,突然眉頭一挑,從中拿出一份,隨手交給了旁邊一個小吏,低聲交代了幾句。

李泌剛剛吩咐完,賀老頭子匆匆邁入殿內,劈頭第一句就問道:

「長源,你居然任用了一個死囚?」

聞染拍掉手裡的蠟渣,把父親的牌位擺了擺,然後輕嘆了一聲:「今天可是上元節啊,真的要走嗎?」

屋子裡沒有人,她只是在自言自語。

剛才有人送來一個口信,口信里有一個獨特的暗號,她知道這是恩公發來的。

口信說讓她立刻離開長安,但卻沒提具體是什麼事。這讓聞染有些為難。自從父親死後,她毅然接過這間香鋪的招牌,一個人咬着牙慘澹經營。憑着幾分倔強和執着,現在她的生意已頗有起色。上元節各處都要用香,正是賺錢的好時機,若是自己現在離開,可要少賺不少錢呢。

但這是恩公的命令,聞染不能不聽。若非恩公,去年聞家早就家破人亡。父親生前曾反覆叮囑,讓她一定對恩公言聽計從。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把行囊整理好,順便抬頭看了眼牆上的貨牌。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塊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訂單。聞染識字不多,不會寫賬本,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記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塊木牌寫了個「王」字,旁邊點了十二個粉色墨點。

這是安仁坊王節度家的大小姐,訂了十二封極品降神芸香,預定今日送到。

聞染兩道淡淡的蛾眉皺了起來。這份訂單,對聞記香鋪可是至關重要。那位小姐對自家的合香愛不釋手,一直想要幾封新的。若把她哄高興了,日後自己在整個高門女眷的圈子都會打響名氣。

安仁坊在敦義坊的東北方向,隔着三條大道,距離不算特別遠。聞染心想,好歹把這份訂貨先送過去吧,再出城不遲。

她主意既定,轉身取來芸香,放到一個竹扎的香架上,背出門去。聞染本想賃一匹騾子,可今天過節,附近腳鋪里的牲口全被訂光了,加價都沒有,沒奈何,只能背着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時路上行旅頗多,她擠在人群中,勉強走到崇業坊,卻走不動了。這裡有一處玄都觀,達官貴人多來此進香,各色牛馬大車停在坊口,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只能暫時停下腳步,耐心等待。

聞染安靜地站在隊伍里,渾然未覺,在對面懷貞坊的坊角酒肆二樓,一道陰森森的視線越過寬街,在她身上來回掃了幾回。

一個穿着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視線,緩緩舉起酒爵。他雙眼狹促,鼻尖挺而勾,一動嘴唇便會扯動鼻翼與眼瞼,好似一條蛇在臉皮之下遊走。

「那個女人,你們看見了嗎?」他啜了一口酒,淡淡問道。

他身旁站着幾個錦袍少年,聽到詢問,紛紛點頭。

中年男子怨毒地說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雞犬不寧,還枉送了一個縣尉的性命。今天既然讓我撞見了,可見是天意。此仇不報,別人會說我封大倫好欺負——

你們一會兒,可得好好關照她一下。」

錦袍少年們都哈哈笑了起來,眼神里盡露淫邪。

封大倫把酒爵放下:「你們儘管放手去做,張閻王在獄裡等死,這次誰也保不住她。」一提到這個名字,他眼神里閃過一絲懼意和恨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種情緒更濃烈些。為了驅散這種令人不快的情緒,他揮了揮手:

「站着幹嗎?還不趕緊去做事?」

錦袍少年們叉手告辭,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聞染好不容易才從崇業坊的擁擠走出來,沿街走了一段。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身邊多了幾個浮浪少年。這些少年個個衣着輕佻,袍襟開處,能看到脖頸下的幾縷深色文身。

浮浪少年們開始只是在附近晃蕩,然後一個一個不動聲色地貼近,把其他行人排擠開。慢慢地,聞染的前後左右都被他們占據。這些人彼此之間距離鬆散,卻連成一條堅不可摧的人牆,把她關在其中。

聞染感覺有點不對,想往外沖。浮浪少年們嬉皮笑臉地擋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頂了回去。聞染惱怒地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沒把人扯開,反倒把袍子給拽下來,露出兩條黝黑的胳膊。

那個少年兩條胳膊上文着兩行猙獰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懼閻羅王。」

這,這是熊火幫的標記!這個幫派,是萬年縣一霸,豢養了數百個無賴閒漢,輕則尋釁滋事,重則殺人越貨,終日橫行街頭,肆意無忌。

難道……這就是恩公口信里提到的危險?聞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幫的人,為何來找她的麻煩?

聞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完全身不由己,被人牆裹挾着,一路朝着北邊的偏僻地段而去。聞染倔強地咬着牙,眼睛不斷從人牆間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前頭坊角有一處武侯鋪,幾個武侯手持叉杆,正在鋪前閒坐。她猛然加速,撞開一個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鋪大聲呼救。

武侯們聽見呼喊,紛紛拿起叉杆,可他們一看到姑娘身後十幾個雙臂文字的浮浪走過來,臉色都為之一變。為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過去,一拱手道:「家裡婆娘不聽管教,叫幾位爺見笑了。」說完從腰間解下幾吊錢送了過去。

這話不盡不實,武侯們卻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錢,一齊朝後退去。少年們嬉笑着,把絕望的聞染拽回到人牆裡。在前頭的路口,正停着一輛拱廂馬車,兩扇車窗被黑布罩着。浮浪少年們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車廂里,然後又跳上去兩個人,把門從裡面關牢。

馬車徐徐跑動起來,聞染在黑暗中十分驚慌,卻無處可逃。過不多時,忽然車外傳來一陣恢宏的鐘聲。這鐘聲很特別,宏闊中帶着點剔透的清音,一聽就來自濟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鍾。武則天曾在此出家,寺鐘系紫金所鑄,與其他寺廟的鐘聲頗有不同。

這鐘聲,讓聞染忽然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