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噴泉:第五部 攀登 39.受傷的太陽 線上閱讀

上次摩根見到德夫的時候,他這外甥還是個小娃娃。如今他已經十三四歲了。要是往後他們的會面還這麼「頻繁」的話,那下次見面時,德夫就該是成年人了。

不過,這位工程師對此只有一點兒淡漠的內疚感。最近兩個世紀以來,家族關係越來越疏遠了,因此,摩根同他的妹妹也幾乎沒有什麼來往。他們一年或許會打六七次電話相互問候,交談幾句,雙方的關係倒也還算融洽,但他竟然連他們上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都想不起來了。

然而,他跟這個勤學好問的聰明孩子打招呼的時候(看來對方絲毫沒有被大名鼎鼎的舅舅嚇倒),摩根卻感受到一種酸甜交織的親情。他沒有兒子可以延續家族姓氏,很久以前就在工作和生活之間做出了選擇——在人類事業的最高層次上,這種選擇往往難以避免。有三次——不包括同英格麗德的那段感情——他可以走上不同的道路,但或是出於偶然的因素,或是為了自己的抱負,他還是改變了自己的方向。

他知道為達成這筆「交易」必須付出代價,但他還是欣然接受了它,為一些瑣碎事發牢騷已經晚了——成為過去的東西是無法挽回的。歷史是否會給摩根做出應有的評價無關緊要,他所做成的和將要做成的事業,確實是沒有多少人能夠與之相比的。

在剛剛過去的三個小時裡,德夫在地球終端站上看到的東西要比任何一位貴賓都更加全面。他從山腳下進入斯里坎達山體裡面,穿過即將竣工的通道走到南站,被領着迅速參觀了旅客和行李運輸設施、控制中心以及密封艙的編組場。就在這個地方,沿東西兩條軌道降下的宇宙密封艙將轉到南北兩條軌道上起升。他翹首凝望五千米高的梯井——幾百個記者用沙啞的嗓音報道過,它像碩大的炮管直指星空——車流將沿着梯井升降。

他提出的問題把三位導遊弄得疲憊不堪,直到這個時候,他們中的一位才想起:最好的辦法是把孩子送回到他舅舅那裡去。

「交給你吧,萬。」當沃倫·金斯利乘坐高速電梯把德夫帶到削平了的山頂上時,他無可奈何地說,「依我看,他好像打定主意要搶我的飯碗。」

「我還不知道你對技術問題這麼感興趣,德夫。」摩根頗感意外地對外甥說。

小傢伙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傷害,還稍稍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我過十歲生日的時候你送給我第十二套梅卡馬克斯,難道你忘了嗎,舅舅?」

「當然沒忘——記得,記得。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說實話,他沒有真的忘記那套建築組裝玩具,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在這山頂上你不覺得冷嗎?」小傢伙不像大人們那樣穿着防寒衣物,對通常使用的輕便電熱衣也不屑一顧。

「不冷——我很好。這是哪一種噴氣式飛機?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打開梯井?我可以摸摸導帶嗎?」孩子連珠炮似的提出了一串問題。

「現在您領教了吧?」金斯利洋洋得意地沖摩根抿嘴笑道。

「第一,這是阿卜杜拉酋長的專車——他兒子費薩爾即將來訪;第二,我們要讓這個蓋子一直關着,直到軌道塔通到這座山並進入梯井時才打開——眼下我們要用它當作工作平台,它還可以擋雨。第三,你喜歡的話可以摸摸導帶——別跑——在這個高度奔跑對身體不好!」

「他才十二歲嗎?」金斯利望着德夫迅速離去的背影說。他們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在東面錨鐵附近趕上了德夫。

小傢夥同成千上萬來過這裡的人一樣凝望着狹窄的暗灰色導帶。它從地下筆直上升,直衝雲霄。德夫的目光隨着它上升——上升——上升,直到腦袋再也不能繼續仰起。摩根和金斯利沒照他的樣子去做,但是,即使到了現在——經過這麼多年,想這樣向上看看的誘惑力還是很大的。他們沒有提醒德夫,有些遊客就是這樣看得頭暈目眩,以至於趴在地上,沒有人攙扶就走不開。

小傢伙很有韌性,他向着絕高的遠處凝視了幾乎一分鐘之久,仿佛是希望看到蔚藍的蒼穹以外懸着飛翔的數千個工作人員和幾百萬噸材料。接着他做個鬼臉,閉上眼睛,晃了晃腦袋,又睜開眼睛看了看雙腳,仿佛要證實自己還站在堅實可靠的地球上。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撫摸着連接地球同它的新月亮的狹窄絲帶。「假如帶子斷掉,會出什麼事呢?」他問。

這是一個老問題,許多人聽到答案後感到驚訝之至。

「沒事。實際上它目前沒有受到多少張力的作用。假如你把導帶切斷,它就會弔在那兒,隨風飄蕩。」

金斯利露出不滿意的神情。不消說,他倆都知道,這種說法未免過於簡單了。就目前來說,四條導帶中的每一條都承受着大約一百噸的應力,但這同系統投入運行,導帶與塔結構合為一體時可以承載的設計負荷相比,簡直微不足道。然而,完全沒必要用這樣的技術細節去讓小傢伙傷腦筋。

德夫思忖了一陣子舅舅的話,然後試探着彈了彈導帶,仿佛希望能彈出音樂的聲響來。可回答他的卻是短促而發鈍的聲音。

「假如你用大錘砸它一下,」摩根逗趣地說,「大約十小時以後再回來,就恰好可以聽到中途站傳來的回聲。」

「未必聽得到,」金斯利說,「系統的阻尼太大。」

「別說掃興話嘛,沃倫。走吧,咱們去看看真正有趣的玩意兒。」

他們走到圓形金屬盤的中央,眼下這個圓盤成了這座山的一頂大帽子,像一個巨大的平底鍋蓋封住梯井。這裡有一座小屋,它與四條連通軌道塔和地球的導帶距離相等,看來只是臨時性建築,像它底下的大圓盤一樣遲早要拆除。小屋裡架着一台怪模怪樣的望遠鏡,徑直對準上方,顯然不是用來瞄準其他什麼目標的。

「現在臨近日落,是最好的觀察時間,光線條件最佳。」

「說到太陽,」金斯利湊趣地說,「請看吧。今天的太陽也比昨天亮。」他指着正在沉入西邊煙霾中的金燦燦的扁圓盤,話音里流露出幾分敬畏感。地平線上的霧氣大大減弱了它的光芒,你可以徑直看向它,而不會覺得刺眼。

清晰呈現在太陽表面上的黑斑已經出現將近一個世紀了,現在,它幾乎散布在近半個金色圓盤上,使人覺得太陽似乎患了什麼不治之症,甚至被什麼東西砸得千瘡百孔。然而,即便萬能的朱庇特也不可能給太陽留下這樣的創傷——最大的斑點直徑達二十五萬公里,可以吞沒一百個地球。

「據預報今晚又會出現大範圍的極光影像——塞蘇伊教授和他那伙人真走運。」

「咱們看看他們進展得怎樣了。」摩根一邊調節目鏡一邊說,「你來看吧,德夫。」

小男孩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兒,回答說:「我看見那四條導帶往裡面伸展——我是說,往上面延伸——直到看不見。」

「中間什麼也沒有嗎?」摩根啟發式地問道。

德夫又沉默了一陣子,「沒有——看不到空間軌道塔。」

「不錯——塔在六百公里上面,而咱們現在用的是望遠鏡的最低放大率。來,我把鏡頭推遠。把安全帶系好吧。」摩根跟外甥開起了玩笑。

德夫聽到這種老掉牙的陳詞濫調,不由自主笑了笑,他是從幾十齣歷史劇里熟悉這些話語的。起初他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只是指向望遠鏡中央的四條直線變得不那麼清晰了。過了幾秒鐘他才明白,他不可能看到什麼變化,因為他的視線沿着系統的中心軸線看上去,在整條軸線的任何一點上,四條導帶都是完全一樣的。

突然,它出現在那兒,雖然他在一直期盼着,但還是驚訝不已——那是一個細小的亮點,出現在望遠鏡的正中央。他看着亮點不斷擴大,第一次體會到了速度感。

過了幾秒鐘以後,他看出亮點是一個小圓圈——不,這時他腦子裡想的和眼中看到的都是一個正方形。他看見的是塔的基部,塔正以每日兩三公里的速度沿導帶爬向地球方向。四條導帶已經消失了,離得這麼遙遠,是無法辨別它們的。可是,那個仿佛是用魔法固定在天上的正方形卻在繼續擴大,儘管現在使用了最高的放大倍數,它看上去仍然模糊不清。

「你看到什麼啦?」摩根問。

「一個明亮的小正方形。」

「好。那是塔的底面受到了強烈陽光的照射。咱們這裡天色轉暗以後,你還可以用裸眼再看一個小時,直到它沒入地球的陰影為止。喂,你有沒有看見別的東西?」

「沒,沒有……」小傢伙過了好一陣子才回答。

「你應該看到的。有一組科學家正在塔的最底端安裝研究設備。他們剛剛從中途站下來。仔細瞧瞧,你會看到他們的運輸車的——在南面軌道上——從這裡看是在塔的右側。你集中注意力尋找一個亮點,它大約有塔底面的四分之一那麼大。」

「對不起,舅舅,我找不到。你來看看吧。」

「嗯,能見度可能變差了。有時候塔會消失不見,儘管大氣看起來可能……」

摩根還來不及接替德夫往目鏡裡面觀看,他的個人接收機發出了兩聲短促而刺耳的雙鳴信號音。一秒鐘以後,金斯利的警報器也響了起來。

這是空間軌道塔有史以來第一次發出四級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