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香劍雨:第六十二章 恩怨難分 線上閱讀

她伸出手,春蔥般的玉手,此刻更是滿布創痕。有的地方,甚至已露出骨來。她就用這雙手,溫柔地握着了伊風的手掌,柔聲道:

「你不多歇息一下呢!你看!你的眼神,多難看……」

她微微喘息一下!心胸間但覺滿是柔情,微笑着又道:

「今天早上我一醒來,看不見你,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我……」

她羞澀地笑一下,又道:

「我還以為昨天晚上的不是你呢,還以為是那個該死的蕭無。南哥哥!把你臉上那個鬼東西揭去好不好?讓我看看你本來的樣子。唉——我真恨你臉上那鬼東西,害我擔了好半天的心。」

這多情而溫柔幾句話,被這痴情的少女嬌弱地說了出來。

但是對伊風來說,這幾句話卻比晴天霹靂,還要驚人!在這一瞬間,他的思潮,又全然變為混沌,理不出一絲頭緒來!

而蕭南苹呢,這一無所知,已開始憧憬着未來幸福的少女,卻仍溫柔的笑着,輕輕地說着:

「昨天晚上要是你不來,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她又羞澀地嬌笑一下,接着道:

「可是你來了,我……實想不到你這麼……壞!南哥哥!從此以後,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我已經是你的了。」

伊風已從混沌的思潮里,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他已從她的話中,猜出了昨夜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卻不忍相信這是事實。

因為這一切對這多情少女說來,是多麼殘酷!

「噗」地一聲,他跪了下來,跪在這多情的少女面前,喉頭也哽咽着,說不出了話來。

蕭南苹嬌軀輕輕扭動一下,不依着道:

「你看你!我叫你做的事你都不依我,把臉上那鬼東西拿下來嘛!」

伊風目光在她那傷痕滿布的臉上,轉動了一下,心中長嘆了口氣,茫然將面上這張造成無數事端的面目,揭了下來。

於是一張痛苦而扭曲的臉,便呈現了出來。

此刻在他心中混淆着一種難言的情感,連他自己也分析不出是悲痛,憐惜,抑或是憤恨!

但無論如何,他又怎忍心說出昨晚的「他」,並不是自己。

又怎忍心讓這多情而可憐的少女,在昨夜未乾的淚痕上,又添上一道新的。

何況以他多年闖湯江湖的經驗,他知道她面上的這些傷痕,縱然痊癒,卻也不會平復的了。

當一個美麗的少女,發現自己的容貌,已不再美麗的時候,那麼她內心的悲痛,已是足夠令她憾恨終生的了,他又何忍再為她加上一分更強烈的痛苦!

在他揭去自己面目的這一剎那,他已自決定,寧可自己忍受一切,卻絕不讓這多情的少女,再受屈辱了。

而且他認為自己這決定,是全然正確,而別無選擇的。自己縱然痛苦,這少女對自己的這一份足以感動天地的真情,卻已夠彌補一切了!

於是他更深深彎下腰,帶着一份含淚的笑容,俯視着她,道:

「南苹!以後不要胡思亂想了,昨天晚上不是我是誰呢?」

他看到她面上泛起花般的笑,這笑使得她面上醜惡的傷痕,都似乎變得無比的美麗。

於是他就接着往下說道:

「你在這裡好好休息一下,閉起眼睛來,等一會我就把你帶下山。唉——今天早上……今天早上,我不知道你那麼早醒來,所以我才來這裡找個朋友,卻想不到發生了這些事……」

他承受了無比的痛苦,將一份並非自己應該承擔的罪孽,承當了下來。

因為此刻他只要能看到她而上泛出笑容,那麼也就是他自己在笑了。

但是,為一個自己所深痛惡絕的仇人,承當了這份本已使他萬分痛苦的罪孽,這又是一種多麼深邃的痛苦哩!

你若閉目一想,你就該知道,他的犧牲是多麼壯烈!他的仁勇,是多麼值得尊敬的了!

哪知——

他背後突地傳來一聲陰森入骨的冷笑。

伊風眩然四顧,一張毫無表情的「鐵面」,正以無比森冷的目光,在凝視着他。

兩人目光相對,只見這「鐵面孤行客」嘴角牽動一下,冷笑道:

「原來是你,真想不到,老夫一生闖蕩,卻教你騙了不少時候。」

伊風右手緊握着方自面上揭下的面目,全神警戒着。

那蕭南苹愕然睜開眼來,見到這面帶寒意的萬天萍,心中亦為之大驚。

雖然她不認識萬天萍,但見了這種情狀,卻也知道這人必定對伊風有着敵意,因之她一撐雙肘,強自掙扎着爬了起來。

伊風微一挺腰,身軀已筆直地站在地上。他雖已知道——此刻這萬天萍已認出自己的本來面目,必定會有麻煩,但他仍安慰着她道:

「南苹!沒關係,你歇着好了。」

語猶未竟,那萬天萍已冷笑道:

「不過老夫也的確有些奇怪,你這小子難道是豬油朦了心,卻將老夫從山窟里救出來做什麼!」

伊風后退半步,擋在蕭南苹身前,目光瞬也不瞬地瞪在萬天萍的一雙手上,突地仰天長笑了起來。

這一笑,卻不禁使得那「鐵面孤行客」面上,也微微變色。

伊風笑聲一頓,神色又復懍然。他在這突來的長笑之後,竟還是一言不發,生像是他方才的這次長笑,根本是毫無意義似的。

萬天萍目光一凜,伊風目光凝住。

那知就在此刻,絕崖邊突地一聲嬌呼,一個翠綠衣裳的人影,翩然掠了過來。

這翠色人影,腳尖一沾地面,立刻滑到她爹爹身側,仿佛是生怕她爹爹猝然出手似的。

但是等到她一雙俏目,轉到伊風臉上時,她卻又不禁為之驚呼出聲來,伸出一隻春蔥玉指,指着伊風,驚道:

「你……你這是怎麼回事.?」

伊風左手微揚,將手中的人皮面目,迎風招展了一下,沉聲道:

「萬老前輩!這是怎麼回事,老前輩心中想也知道了。小鄙與老前輩本無恩怨,昨……今晨打擾了老前輩,日後小鄙必定有補報之處。至於小鄙為什麼要戴上這張面目,想人生本如遊戲,老前輩亦是達人,小鄙又何須解釋。只是小鄙必須聲言的,就是小鄙對老前輩絕無戲弄之意……」

「鐵面孤行客」冷叱一聲,一雙鷹目,盯在伊風而上,像是要看透這少年心中究竟有什麼秘密似的。

直至此刻,他還不知道,此刻站在他對面的少年,並不是在無量山巔從「武曲」秘窟里救出自己的人——這原是件不可思議之事。

是以他心中不禁奇怪,但面上卻仍森冷如常,冷叱着道:

「老夫一生之中,快意恩仇,從未有過一件當機不斷的事。但老夫與你,卻是恩怨難分,按理我若無你之相救,我早已葬身無量山巔那秘窟里;但老夫之所以被關入那裡,卻也是被你這小子害的。」

翠裳少女萬虹,瞪着大眼睛,在她爹爹身側,本已愕了許久:此刻聽了她爹爹的話,心裡卻越發糊塗了,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伊風面上微笑一下,正待說話,那知那萬天萍卻又一擺手,接着道: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本是老夫終生奉行的八個字,但此刻我若報你的仇,就無法報你的恩,若老夫先報你的恩,再將你殺了,卻又怎麼能算已報過你的恩呢?」

伊風暗中一伸大拇指,暗贊這「鐵面孤行客」,雖然一生行事,並不光明磊落:但若以這「恩」「仇」兩字而言,他卻仍然不失是個丈夫。

須知武林中人,衡量人性的尺度,本就和普通人絕不相同,尤其這「恩怨分明」四字,更是被武林中人最看得重的。

「鐵面孤行客」此刻竟真的像是十分困擾。

伊風冷冷地注視着他,心裡卻也交戰着,不知道該不該將在無量山巔救他出窟,是另有其人這件事說出來。

一陣山風吹來,蕭南苹更靠近了他些。

他知道自己若一說出此事,這萬天萍想必一定立刻會向自己動手,而自己自忖功力,卻非此人之敵,那麼不但自己此刻便立刻命畢於此,站在自己身後的蕭南苹,卻也萬萬受不住這打擊的。

但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漢子,卻又怎能假冒別人,來承受恩惠呢?何況這人曾經給過自己那麼深刻而強烈的屈辱。

於是他暗中長嘆一聲,反手握住蕭南苹的手,沉聲說道:

「萬天萍!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從無量山巔的秘窟中救出你的,並不是我。你我之間,雖然本無恩怨,但細說起來,卻是有怨無恩,你若想對我復仇,只管動手就是了,用不着……」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卻已被萬天萍的長笑之聲打斷了。

「有骨氣!有骨氣!」

萬天萍長笑說道:

「只是你也未免將老夫看得太易愚弄了,老夫難道還會相信你這鬼話?」

他話聲略為一頓,萬虹已悄悄倚到他身上,低聲說道:

「爹爹!你既然又不能報仇,又不報能恩,那你什麼都不報,不就是結了嗎!」

萬天萍目光凜然地在她女兒面上一轉,心中卻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知女莫若父」,他已看出自己的女兒,竟對人家生了情愫。

這雖是自己本來所盼望,甚至是自己所計劃的事,但此刻卻又成了自己的困惱。

他心念數轉,正自委決不下中,突地一個念頭閃過,於是他又一擺手,阻住了伊風張嘴要說的話,冷冷說道:

「你也不必再說話了,此刻我心意已決……」

他緩緩伸出食中二根手指來,接着往下說道:

「老天一生恩怨分明,對你也絕不會做出忘恩負義的事來,可也不能有仇不報,此刻老夫放下兩條路給你走,你可障便選擇一樣。」

伊風傲然一笑,冷冷道:

「若是我兩條路全不走呢?」

那知萬天萍根本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說道:

「這第一條路,老夫憐你還是個漢子,你若拜我為師,那麼你我以前的恩怨,便一筆勾消,你還可以從老夫處學得許多絕藝。」

他微微一頓:

「至於那本「天星秘笈」,老夫也可和你一齊參研。」

萬虹心裡暗暗感徼,知道她父親這條路,是完全為着自己說的。

她一雙妙目,便關切地落到伊風身上,只望他嘴裡說出一個「好」字來。

那知伊風冷哼一聲,想也不想就說道:

「你且說出第二條路來。」

蕭南苹手掌上的傷痕,雖是其痛澈骨,但她仍溫柔地握了握他的手,芳心之中,大為贊評。

「鐵面孤行客」萬天萍,卻不禁面目立變,厲聲說道:

「這第二條路麼!——老夫昔年為了建此密閣,曾將這西梁山,上上下下,全部探查了一遍,才尋着這個所在。」

他語微頓,伊風心裡卻不禁奇怪,這萬天萍怎地在此刻竟說起閒篇來了!

卻聽萬天萍已冷笑接道:

「可是在我發現這處所在之前,我卻已到山陰處尋得一處山洞,這處山洞,也和無量山巔的秘窟一樣,只有一條通路。此刻老夫就將你送到這山洞裡,外面用巨石將你鎖在裡面,一個月內,你若能逃出這山洞,那你我之間,恩怨亦可一筆勾銷,否則一月之後,你在那山洞中若還未死,老夫也會將你放出來,不過此後你對老夫的話,卻半句也不能違背了。」

伊風嘴角輕蔑地微笑一下,卻見這萬天萍目光如刀,凝視自己,厲叱道:

「這兩條路你若全不接受的話,那麼你就休怪老夫手辣了。」

萬虹輕輕一扯他爹爹的衣袖,嬌聲道:

「一個月的時間,太長了吧!爹爹,你老人家等得及嗎?」

萬天萍冷冷一笑,道:

「十年之長,在你爹爹眼中,也不過彈指問過,何況短短的一個月哩!」

他目光轉向伊風:

「這一個月之內,老夫一定替你守住洞門,除非老夫死了,否則普天之下,不要有一人想進此洞,也不要有一人想得到此刻在你身上的「天星秘笈」。」

伊風暗中微哂,知道這萬天萍雖然表面裝得大方,其實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本天星秘笈。

自己一月之後,若是死了,那麼這本天星秘笈自然就歸他所有;自己若是不死,那麼自己一生之中,就得聽他的差遣,這本「天星秘笈」,還不是等於他的一樣?

他既說出這種話來,那麼他口中的山洞,必定十分幽秘,是自己萬萬逃不出的。

但是自己若不接受他的條件,那麼說不定自己立時便得血濺此處,而且濺的還不止是他一人的血,還包括了蕭南苹的。

他心中正自猶疑難定,那知蕭南苹突地一扯他的衣裳,極輕聲地說道:

「答應他這條路。」

伊風心中一動,知道她此話中必有用意,於是他便哂然一笑,道:

「這山洞是在那裡呢?」

萬天萍袍袖一拂,冷冷道:

「跟我來。」

大步向崖下走去,而那翠裳少女萬虹,卻轉向對崖的飛閣,撮口低嘯了一聲。此刻伊風,蕭南苹,卻已隨着萬天萍走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