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77節 線上閱讀

劉峰和小曼的故事,大半是我想象的。我更喜歡我想象的經過和結局。四十年了,那座排練廳早被碾壓到大馬路之下,讓城市現代化給化了。那些留着我們年輕倒影的鏡子呢?那些縈繞過我們琴音歌聲和歡笑的冬青樹呢?那座徘徊過我們秘密戀人的騎樓呢?粉碎得連渣子都沒了。那個煙消雲散的酷熱夏天,劉峰來到小曼身邊,伸出雙臂說,來,我們走一遍。手觸摸到她腰上,兩隻結實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纖細的腰肢。除了爸爸,誰也沒有那樣抱過小曼。小曼多麼欠抱,她心裡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誰也不要抱她。

從第一次的抱,到這一次,一個女孩長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讓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輕盈驕傲。他把她放肩上,她從鏡子裡看到他們的和諧,那樣的和諧就是信賴,就是親昵。她把腿抬得那麼高,那麼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個女孩兒,是只燕子,一隻展翅的鶴。她還看到什麼?她自己深色的皮膚和他淺色的皮膚,他由於認真而微微走形的臉,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點兒也不讓她擔心自己會滑下來。跟鏡子的距離大了,他倆都被歪曲得厲害,都那麼丑,丑得誰也不要。萬曆十五年 黃仁宇

她就是抱着誰也不要他們的希望,來到海南那幢爛尾樓里,沒有門窗,門窗是大小窟窿上掛着的床單,水泥袋。粉紅格子床單里,出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劉峰靦腆地笑笑,對姑娘說,她叫小曼,是我的老戰友,一起上過前線呢。幾天後小曼跟劉峰說,別在這兒了,這哪是你待的地方?劉峰從她又黑又深的眼睛裡看到了依戀,從排練廳他抱起她那一刻,不,從他的兩隻手掌合攏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從他走出人群,來到小曼跟前,對楊老師說,我跟朱克換位置。對,就那一刻,她開始依戀。

小曼在歌樂山住院都沒忘了她在劉峰肩膀上的那一刻。在兩人一塊兒去邊境祭奠犧牲戰友的那夜,那一刻離小曼反而近了。他們在劉峰的房間喝酒,吃花生和薩其瑪。那是個窄長房間,挨着牆放了四張床,夾出一條一尺多點兒寬的走道,他們面對面坐在床沿上,一個方凳子放在中間,就是他們的小餐桌,放了一個裝白乾的茶缸,四周堆着花生和薩其瑪,還有一包牛肉乾。他們聊了多久?聊得一座樓都黑了燈。聊完劉峰送小曼回她的房間,小曼的房間在四樓,走廊跟地道一樣,小曼踩到了一根香蕉皮,向後一滑,但肩膀背面馬上就靠在了劉峰身上;她沒想到劉峰離她那麼近。

小曼在劉峰肩膀上依偎了一會兒,劉峰那微帶傷濕止疼膏的體味讓小曼突然想好好做一回女人,做一次劉峰的女人。劉峰問她怎麼了,她說房間裡原來同住的兩個烈屬今天都回鄉了,她走到這裡已經害怕了,不敢回去了。劉峰的肩膀不動聲色里離開了她。小曼血都涼了。兩人就要摸黑兒分手,小曼感到一副嘴唇輕輕觸在她的臉頰上。明朝那些事兒小說

那是特愛乾淨的男性才有的嘴唇,乾燥,溫熱,只是出來的氣流帶酒精味兒。小曼扭過頭,一米五八和一米六九,她的嘴正好在他下巴的高度。她伸出手,他們從來沒拉過手呢,她碰到的卻是他的假肢,她忘情中忘了這一點。劉峰用真手拍拍她的臉蛋,笑笑說怕啥,如果那些黃土下的朋友夜裡來串門,就是不見外咱們;要他們真來串門,叫總機接210。210是劉峰的房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