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76節 線上閱讀

我從靈台轉過身,腿站疼了。眼光一下給那個紅色木頭掛箱抓了去,劉峰最後日子的興致和喜興讓我難過,好難過。小曼看着紅箱子說:「他給我做的。做了一個月。我老是找鑰匙。門鑰匙,自行車鑰匙,我老找,他讓我一進家門就把鑰匙放進去。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吃幾口飯渾身都汗透……有天夜裡他睡不着,我問他要不要叫他女兒來,他說還不到時候,再等等……他生病就跟做錯事似的,最好誰都別想起他,誰也別看見他……」

在「鴨王」吃飯的時候,小曼告訴我,劉峰病危去醫院之前,替她把大衣櫃裡面那根杆子換了,原先的太細,多掛幾件衣服就給墜彎了。他還幫她把浴室的一塊活動地磚重新砌平,說不砌早晚會絆她一跤,這年紀摔一跤老五歲。還有冰箱內的燈,一開冰箱在裡面摸瞎子,那不成,他把裡面的電源修好,現在冰箱裡亮堂了。最後躺在病危的急救床上了,他還叮囑,小曼你還是把那碗扔了吧,用指甲油補的,誰知有沒有毒。我問什麼碗。小曼說,一個裝湯的海碗,他倆一塊兒在他山東老家淘來的,碗沿的釉彩磕壞一塊,小曼不捨得扔,他住院前買了一瓶藍色指甲油給補上了。彌留之際的破碎知覺里,他想到的事兒中,竟然還有這一個碗。小曼笑笑,把我為她卷好的餅放到小盤裡。她心裡的酸脹,都在那笑里。

我問她,她說他倆不是我想象的關係,那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說客廳里的單人沙發拉開是一張單人床,劉峰來她家住,就睡客廳。劉峰下海到海南,他們之間一直通信,一年總有十多封信的來往,她寫得多些,他少些。一九九四年小曼還去海南看過他一次,到海口的第二天,劉峰叫他女朋友幫着打電話,招呼訂貨送貨,催幾筆款,他帶小曼玩兒了幾個景點。兩人坐在長椅上乘涼,吃麥當勞的漢堡時,他跟她說,林丁丁從澳洲寫過信給他,還寄了張照片,說是新買了一輛本田轎車,土黃色的,跟澳洲的沙灘似的。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土黃色的轎車,跟丁丁穿的淡藍牛仔裙特相配,但土黃色的車畢竟有點兒另類。他說他沒給小林回信,因為當時正要換住處。凰權弈天下小說

我是知道真情的。丁丁的照片和信都是寄給郝淑雯的,對土黃色轎車的褒貶也是從郝淑雯那裡聽來的。丁丁從來沒有給他寫過信,寄過照片,他編謊言是因為他的虛榮,他的好勝,他的一廂情願。劉峰也會為一份虛榮撒謊呢。

後來劉峰漂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打工,她也來到了北京。她來北京的緣由是她親父親的堂弟從美國回來,半身不遂,非要老死在北京,因為北京是他讀大學、迷上京劇的地方。小曼當過幾年護士,堂叔的女兒為此相中她來看護老頭兒,在八十年代末修建的高層宿舍樓里買下一套便宜房,付小曼一月一千美金,一直到老頭兒五年前去世。堂叔的女兒免費讓小曼繼續住在那套房子裡,算她對小曼的謝恩。南方有喬木小說

「你們倆都是單身,為什麼不合在一塊兒過呢?」

小曼搖搖頭,笑笑。

「你不願意?」

她又搖搖頭。

那就是劉峰不願意。劉峰的心是愛她的,疼她,憐惜她,但身體不愛她,正如他的身體愛小惠,心卻不愛,一回事兒。一個人一生,能碰到心和身都去死愛的人,是太難得了,就像二十歲的他,碰到二十歲的林丁丁。天下可愛女人多了,可愛的女人還得會唱歌,劉峰愛的是會唱歌的可愛女人。唱歌的女人也多了去,她們還必須像丁丁那樣,圓圓的腦袋,細細的脖子,走路微張着兩隻小手,以防摔倒隨時撐扶似的。這都有了,她還必須常常「胃氣痛」,抱怨得跟個孩子一模一樣:「喏,這隻胃脹得像只球!」

可也許所有讓劉峰死愛的,都是假象的林丁丁。

「我們就是好朋友,親密歸親密。」小曼說,「我到海南去看他,他當時有個女朋友,很年輕,重慶郊區人。他不愛她,就是做伴兒。」

小曼告訴我,劉峰後來跟她來往緊密是被他侄子逼的。侄子老給他說媳婦兒,淨說合些年紀不大的打工女,有一次竟然說了個三十歲的啞巴,劉峰終於求小曼幫忙,兩人合做一餐飯,請侄子一家的客,侄子一家來到這個兩居室,心就死了,也滿意了,再也不給劉峰說媳婦兒,不過經常提出要到叔叔「嬸嬸」家暴撮一頓。此後常常就是侄子帶酒和滷菜燒臘,小曼和劉峰做熱炒和燒燉,充一回「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