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73節 線上閱讀

追悼會前一天,我跟小曼相約,先到她家見面,然後我請她到附近的「鴨王」吃晚飯。小曼在樓下迎我,裹着一件米白羽絨衣。我驚奇地發現老了的小曼比年輕時好看,也許因為有關好看的標準變了。她的黑皮膚、小臉盤、曾經被看作奇葩的濃密紗發,現在都被認為是好看的。那時候我們說小曼壞話:她能演什麼呀?臉比腳後跟大點兒,腦殼比拳頭大點兒,上了台她是哭是笑觀眾都看不出來。小曼本身話少,我和她在電梯裡都沉默着。我們之間幾十年的疏離隨着樓層的升高而上升為陌生,陌生又上升為壓力。開電梯的婦女換成了個老頭兒,也一句話沒有,三雙眼睛都盯着顯示燈,電梯卻爬不動似的。

在小曼的兩居室門廳里,置放了一張寫字檯,布置為靈台。寫字檯就是劉峰曾安裝了根鐵簽,把蘋果固定上去為我削蘋果皮兒的那張。靈台上的劉峰照片是四十年前的,我們巡迴演出到西藏,在瀾滄江邊拍的,右手握在衝鋒鎗的槍把上。那時我們不知道瀾滄江一直流淌,最後就流成了湄公河,而劉峰會去湄公河入海的國度作戰,失去他給我們做過甜餅的右臂。他那結實靈巧的右手,為我們抄過跟頭,修過地板,淘過下水道,補過軍裝……瀾滄江邊的岩石上,同一個景點,我們每人都留了影,也擺出跟劉峰相同的pose,端在胸前的衝鋒鎗是跟汽車兵借的。那時候追求林丁丁的攝影幹事還沒調到大軍區,還在昌都軍分區當幹事,我們沾丁丁的光,每人照了一張江邊留影。你和我的傾城時光小說

因為照片質量好,用在靈台上的十二寸照片雖然是從當年的120的底片放大的,還是非常清楚。照片裡的劉峰好年輕啊,那麼老實巴交,嘴角有種深深的謙卑,而深明大義的光芒就在眼睛裡。那時他最得意,最紅,年年當標兵,全軍區的寵兒,連軍區首長來審查節目,都要先跟劉峰握握手,說:「小劉啊,這幫唱唱跳跳的小鬼不好管,好好給他們帶頭!」但他從那時就明白那都不是看家本領,自己終將無為無成,因而謙卑。他被我們每個人麻煩,還找來「括弧」那樣的殘廢孩子麻煩他自己,時刻準備着幫我們的大忙小忙,瑣碎到被絮里撈針的忙,他都那麼當真地幫,我們麻煩他就是需要他,被人需要着是他最好的感覺,使他發現自我價值,讓他抖擻起活着的精神。他最早那毫無來由的自卑,終於露出了根。不能不說是一種英明吧?在他二十歲的照片上,眼中的深明大義正源於此。

我看着照片,為自己流不出眼淚而焦慮。其實小曼也沒有哭。也許她的眼淚是逆向地流淌,往心的方向。小曼在我身邊說起話來,話是重要的,不過有些上年紀女人的絮叨。當年她的病(精神失常)不單單是被當英模的壓力誘發;在那之前她就有點兒神志恍惚。仗剛打起來,野戰醫院包紮所開進一所中學時,教學樓前集合了一個加強團士兵,從操場奔赴前線。第二天清早推開樓上的窗,看見操場成了停屍場,原先立正的兩千多男兒,滿滿地躺了一操場。

小曼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場呆望的那個女護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記得了,直到護士長叫她去看看,萬一還有活着的。她在停屍場上慢慢走動,不願從躺着的身體上跨越,就得不時繞個大彎子。沒風,氣壓很低,血的氣味是最低的雲層下的雲,帶着微微的溫熱,伸手可觸。她這才知道滿滿躺了一操場的士兵是那個軍的。劉峰那個軍。再走慢點兒,萬一還有活的,萬一活着的是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