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70節 線上閱讀

一個月過去,我心裡那件事兒擱不下,又去了一趟劉峰女朋友家。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運氣,開門的竟是劉峰!劉峰戴着棒球帽,一身運動裝,右手插在衣兜里。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灰白的:皮膚,心境,都褪了顏色,也不甚新鮮,那種慘澹,那種敗舊。他頭一秒鐘是羞澀的,難堪的,以為自己躲藏得那麼好,從王府井躲到西壩河,從春天躲到秋天,還是給我找到了。他說:太沒想到了,怎麼會是你小穗子!

我被他讓進屋,讓了座,屋裡一股藥味兒。想起來了,劉峰過去的體嗅就是淡淡的藥味兒,身體某部位在貼膏藥。他五歲開始翻跟頭,二十歲開始抄跟頭,總是這裡那裡發生莫名酸痛。這座宿舍樓是八十年代末的,而屋內裝飾簡直就是從八十年代直接搬過來的,塑料地板貼膜,帶玻璃拉門的五斗櫃,一對米色的布沙發,靠背和扶手上蓋着工藝美術商店買的挑花飾片,茶几上放了個茶盤,上面有個涼開水瓶子和六個玻璃杯。茶几下還放着一個稀罕物,鐵殼暖壺,上面印的字跡被年代剝蝕了,但還看得清「學雷鋒標兵」什麼的。
我拿出一盒西洋參,一小袋蟲草,放在茶几上。我不知道這些補品對人有益還是有害,當禮物送,也是瞎送。我的皮包里還有個信封,裝了三萬元,我會在告辭前悄悄塞到哪裡。這年頭,闊氣的人都生不起病,漫說劉峰這樣的老北漂。劉峰從廚房提來一壺剛燒開的水,給我沏上茶。又拆開一袋瓜子,倒進一個不鏽鋼小盤。他一隻左手做事兒比人家兩隻手還利索。

他看我眼睛不老實,往各處溜,就說,她不在家,去老齡大學教西藏舞了。凰權弈天下小說

我想,原來他女朋友跟我們還不隔行。

到底病得怎樣了?好點兒了嗎?該問的話我一句也問不出。劉峰給我沏了茶,還拿出一個蘋果,扎在桌子上的一個固定鐵扦上,用刀細細地削,果皮兒像是給車工車下來的,又薄又均勻地從刀刃下流出。他一隻手削水果強過我兩隻手。鐵簽仿佛一個台虎鉗,他把寫字檯變成了工作檯或者機床。我說劉峰對付什麼都有招兒。他笑笑說,可惜當年早早輟學,到劇團翻跟頭混飽肚子,沒受啥教育。我說不然了不得了,他這輩子光吃發明專利都吃不完。我們就都笑了。

我說起那次在郝淑雯家的聚會。我,郝淑雯,林丁丁,喝了兩箱啤酒,原來只買了一箱,半夜又出去,到日夜服務的便利店又扛了一箱。劉峰問,林丁丁現在怎麼樣。他問得自然輕鬆,看來有了新女朋友那塊舊傷癒合了。

「你沒去,丁丁挺失望的。」這種情形指望我說什麼?說什麼都無關痛癢的。也許,該恭喜他,終於無關痛癢了。

劉峰笑了一下,眼睛裡有緬懷和幻想。

「春天我在王府井看到你,剛要叫你,又找不着了……」我說。

「我躲着你呢。」

「為什麼?」

他還是笑笑。我已經不期待他解釋了,他倒突然開了口:「人得了大病,跟過去的熟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應該珍惜這個時機——是他自己把話頭扯到病上的。但說什麼呢?會好的,現在很多腸癌患者都治好了……聽說你在化療,效果怎麼樣?……沒有轉移擴散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都顯得不合時宜。

「醫生跟我說了,沒有復發,也沒有轉移。挺到第五年,應該就算安全了。」他好像怕我受驚嚇,安慰我呢,「現在是第三年。就是化療的一個禮拜不好受。其他也沒啥。」

「那次在王府井大街上,我看你還挺精神的。」

「這次你看我氣色差是吧?剛化療完,下水都吐出來了。一禮拜,生不如死。養一陣子能恢復。」他繼續安慰我。

「聽說蟲草燉鴨子有抗癌作用……」

「幹嗎破費?蟲草齁(hōu,方言,很)貴的。」

我笑笑:「能貴哪兒去?又不當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