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61節 線上閱讀

劉峰和小惠就這樣開始了小日子。劉峰教會了小惠做簡單飯菜,讓她學會夜晚睡覺早晨起床,讓她開始讀報和停止畫眼線,讓她說話減少夾帶「老娘」。美甲班小惠上了一個禮拜就要退學,說讓她實踐的免費客人好幾個香港腳,怕腳氣傳到她手上。劉峰同情,也同意小惠改報「花卉速成班」。這個班高雅,結業了能到五星級酒店應聘,酒店天天更換花卉造型。又是一周,小惠的困境是起不來床。花卉學習班每天早上開課早,為了節省成本,學生每天清晨五點就要到城郊路口買花農的便宜鮮花。花卉班學生絕大多數是家庭主婦,四五十歲,跟開發海南的丈夫來了,朋友和親戚沒法帶來,因此錢多時間更多,結業不奔着五星級賓館招聘。小惠在班裡孤立而寂寞,學雜費又昂貴,鮮花每天要買,還得四點多起床去買,跟劉峰說不忍心用他掙的錢去上那種華而不實的課,再說她注意到所有酒店大堂,插的都是假花。劉峰問她,什麼時候去酒店的?小惠趕緊改口說,哦,過去去的嘛!落霞

我設想兩人此刻是吵了起來。劉峰大概說不出我這麼刻薄的話,「一時婊子一世婊子」「生來下賤」,但我估計他會說「狗改不了吃屎」什麼的。劉峰罵人詞彙量不怎麼樣。從那以後,劉峰和小惠常常吵。發現小惠描眼線,他最受不了。有一次他在自己家裡抄家,把那支深藏的眼線筆翻出來,狠狠地給小惠畫了兩根眼線,邊畫便嘟噥: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我看人家大歌唱家化妝的時候,你還沒生下來!小惠對着鏡子照,嘻嘻笑,說劉大哥左手都畫那麼好,右手更不用說……劉峰畫完,把眼線筆和所有廉價化妝品從六樓扔出去,小惠的廉價衣服鞋子首飾一併扔出去,沒窗戶就這點有優越性,扔東西方便,當玻璃用的塑料薄膜撕個口子罷了。

小惠上去就撕咬扭打劉峰。劉峰一隻手,真打小惠不是對手。我們劉峰什麼肌肉素質?給我們那批女兵抄跟頭抄了七八年,稍一運力胸肌臂肌就跟活了似的,在他一層薄皮下預備突襲,三個小惠也把他怎麼不了。只是劉峰不還手,本着他的樸素信條,雞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luoxia.com/落霞小說]

小惠罵罵咧咧,到樓下撿起衣服鞋子,又爬上沒有裝欄杆的樓梯,回來了。兩人和好的先決條件是小惠不得再去酒店。劉峰一句樸素誓言: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小惠心想,老娘從老家來,就是不想吃糠咽菜。這樣想着,小惠眼睛鄙夷地看着熟睡的劉峰,將煙頭摁在他的假肢上。

我也能想象劉峰和小惠的好時光。兩人一塊兒開着突突突的三輪汽車到火山口地質公園,到白沙門公園,劉峰到處送書,小惠當跟屁蟲。買一個冰激凌,或者一串烤海鮮,劉峰自己不吃,看着小惠吃,那樣的滿足,帶一絲兒心酸,想到自己遠方的女兒,該是看着女兒這樣饞嘴才感到的滿足。他倆的好時光不少,包括到漁村吃漁民直接燒烤水族,那些放在火上還歡蹦亂跳的魚蝦,鮮美得可以用去定義「幸福」。吃了漁民燒烤,他們會去高速路大橋下,老方每天傍晚在大橋洞裡擺出長凳和摺疊椅,卡拉OK機器接到一架灰頭土臉的電視上,卡車司機、漁民、社會閒散人員和可疑人員就聚過來,一塊錢一支歌地唱。小惠不知道劉峰唱的是哪個世道的歌,她聽都沒聽過,什麼「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什麼「風啊,你不要呼喊,雨啊,你不要嗚咽」……有次他點的歌「同志哥,請喝一杯茶」,老方找不到,他就拿着麥克清唱,跑調跑到雲天外,卡車司機都喊停。小惠喝點兒啤酒也會唱,她唱的時候,劉峰就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小惠不會知道,劉峰心裡怎樣批判她的唱:捏着嗓子,哈着氣,酸梅假醋,虛情假意,犯賤,真犯賤,你聽聽,鬧貓呢?現在的女人唱歌都是叫春。對於劉峰,林丁丁不唱,世上就沒有歌唱家了。

劉峰的音樂教育都是林丁丁無意中給他完成的,他給我們抄毯子功,林丁丁清早在小排練室練唱:「黃河的水呀,你不要嗚咽……」「馬兒呀,你慢些走哎,慢些走……」他騎馬蹲襠,把我們一個個人形麻袋撿起、放下,感慨歌就是神奇,音符只有七個,組織的曲調無窮無盡,字怎麼比得?幾萬個字拼出一篇文章,你讀一遍——最多兩遍、三遍就夠了,歌卻能唱千萬遍,越唱越提勁兒,越出味兒,就像一塊永遠化不掉的糖,一塊一直供你咀嚼的肉乾,一層層滋味,一輩子品不完……就在他滿頭大汗把我們一個個輕拿輕放的時候,他決定,歌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唱歌唱得美的女人是最可愛的,就她那樣一聲甜甜的「同志哥!……請喝一杯茶呀……」不就在跟你談戀愛嗎:「井岡的茶葉甜又香,甜又……香哎!」這還用戀愛?什麼情書頂得了這個?

他跟那個會用歌戀愛的丁丁,此生錯過了;此生他怎麼也沒想到會跟這個小惠發生一段緣。劉峰跟小惠確實有過好時光,最好在夜裡,在床上,他的心雖不愛小惠,身體卻熱愛小惠的身體,身體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兒,對此他沒有辦法。身體愛身體,不加歧視,一視同仁;他身體下的女人身體是可以被置換的,可以置換成他曾經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麗麗。而一旦以心去愛,就像他愛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種唯一性,不可複製性便成了絕對。林丁丁是絕無僅有的。對丁丁,他心裡、身體、手指尖,都會愛,正因為手指尖觸碰的身體不是別人,是丁丁的,那一記觸碰才那麼銷魂,那麼該死,那麼值得為之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