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58節 線上閱讀

那天夜裡我聞到郝淑雯家有一股陳舊的方便麵氣味。這麼富有豪華,可女主人天天吃方便麵。消極還是潦草?不得而知。

小郝沉默了,我四顧着,看哪裡該掛張畫。找不出地方來,因為雖是空空的牆壁,牆面一塊塊的軟包裝,可以隨時改門臉做卡拉OK歌廳。軍二流子的審美趣味,以及他對豪華的夢想。

我想起來了,那個曾經帥氣的軍二流子氣質里,最難命名的是什麼,是一種自我嫌棄。他歪嘴一笑,似乎告訴你,我知道我瞎混,討嫌,我也嫌我自己,連狗都嫌,而你連你如何討嫌、狗都嫌還不知道呢,你一點兒也不嫌棄你自己,一天到晚還挺美!看出我們的高下來了吧?原來那麼個無所事事、一事無成的軍二流子都嫌我們呢,嫌我們不會自我嫌惡。誰不會有自我嫌惡自我憎恨的時候?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因為我們的卑瑣自私,都是與生俱來,都被共同的人性弱點框定,我們恨,我們無奈,但我們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過自己,我們無法懲罰自己,也沒有宗教背景和境界想到「原罪」。鬼吹燈小說

而我們的醜惡一旦發生在劉峰身上,啊,他居然也包含着我們的不堪,標兵模範都擋不住他本性中那個觸摸,他也是我們!他是個偽裝了的我們!好了,我們所有的自我嫌惡不必再忍受了,劉峰就是我們想臭罵抽打的自我,我們無法打自己,但我們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沒關係。我們曾經一次次放過自己,饒了自己,現在不必了,所有自我饒恕累計、提煉、凝聚,對着劉峰,一個個拿着批判稿站立起來,那個坐在馬紮上流淚流汗的矮個軍人多麼醜陋?我們捨不得懲罰自己,現在通過嚴懲劉峰,跟自己擺平。人類就是這樣平等的,人就是這樣找到平衡的。擇天記小說

七八天時間,紅樓里大會小會,我們對着劉峰噴射大同小異的批判台詞,也許我們也有一絲痛心,不是郝淑雯還在念批判稿時流了淚?那痛心的潛台詞可能是:劉峰,你就不能爭氣到底,創造一份例外,建樹一個「人是可以純潔高尚」的證明?永遠做一個讓我們自慚形穢的對照?坐在馬紮上的劉峰越發地矮下去……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我們高不了,我們要靠一個一直高的人低下去來拔高,要靠相互借膽來體味我們的高。為什麼會對劉峰那樣?我們那群可憐蟲,十幾二十歲,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領,只有在融為集體,相互借膽迫害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個人強大一點兒。

當時我沒有參與迫害,是因為我心不在焉。一九七七年十月,紅樓外許多大事新事在發生,大學招生,私授英語,第一批海外留學的人悄悄走了,街上出現了布拉吉,我的戀愛視野,早就越過紅樓老遠老遠……

郝淑雯輕嘆一聲:「看到他的假肢,還破了個洞,我心裡挺堵的。想不出來,那個洞是怎麼弄出來的。他自己拿煙頭燒的?還是別人?是不是他那個女朋友小惠?……你知道,我請他吃飯那天,我到得早,看見他老遠騎着單車來了,一隻手握把,假手擱在褲兜里,車騎得飛快,從落地窗前面騎過去,又騎過來,可能是不敢確定,我會請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飲茶。他一隻手,把單車騎得飛快。他走的時候,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背後看他……」

她的心原來是柔軟的。

「你知道我當時想說什麼?我想說,劉峰你真傻,摸錯了人,當時要是摸我,保證我不會叫救命。」

我很吃驚,但我沒有表示。

「誰讓他去摸林丁丁,摸錯了吧?要不他不會給處理到連隊去。也不會丟一隻手。那隻假手好可怕。一種……便宜貨的感覺,還用舊了,破了。你不知道,那麼多人摸過我,為什麼不能是劉峰?劉峰跟他們比,至少人品好多了。」

人品有什麼用?什麼叫好人?我們這些女人作為情人的那部分,對「好人」是瞎着眼的。郝淑雯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她把同情,善意,甚至崇拜都給好人,哪怕觸摸一把,也可以偶然想開,對好人慷慨一番,但激情愛情婚嫁,還是把好人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