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55節 線上閱讀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出差去廣州,又轉火車,想順便見識一下正實踐中國人致富夢想的深圳。我剛走出火車站,小皮包帶子在我肩頭火辣了一下,再一看,皮包已在二三十米之外,以時速一百公里的速度離我遠去。摩托騎俠車後馱了個十來歲的孩子,孩子下手的力道和速度以及驚人的準度,都說明這是他慣常的謀生技巧,開採第一桶金的手段之一。我沒了錢,也沒了地址,不知怎樣尋找郝淑雯家。藏地密碼小說

在馬路上流浪一會兒,找到一個交通警察,由他幫忙找到最近一家派出所,用派出所的電話給郝淑雯家打了電話。二十分鐘後,郝淑雯出現在派出所。她由於發福顯得越發高大,把派出所小小的接待室占得滿滿的。見面她就數落我:怎麼不把皮包帶子抓緊一點兒?到深圳來的人誰都知道把皮包背在不靠馬路的那一邊肩膀上。郝淑雯還在用數落表達她對我的慰問和撫恤,說深圳人看見你這種傻頭傻腦東張西望的東西,不搶你搶誰?

跟着郝淑雯到了她家。家很大,人很少,兒子住宿學校,老公常駐海南,海南又成了墾荒者們的西部。深圳對於郝淑雯的老公,已經不再是冒險家的樂園,他的開拓和闖蕩精神又變成了不安定因素。

在郝淑雯家住下的日子,我發現跟她談當下談未來都沒了話題,我們只能談過去。過去那些人和事,重複地談,重複地笑,談多了,故事都走了樣。記憶本身也是活的,有它自己的生命和成長,故事存在那裡面,跟着一塊兒活,一塊兒成長,於是就都不是原來的模樣了。可是誰又能保證事情原來的模樣就是它的真相?比如何小曼的精神分裂,病發時她反覆念叨的一句話就是「我離英雄還差得很遠」,似乎是心靈遭壓迫太久,榮譽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她喜極而崩潰,是樂瘋的,但我覺得這不一定是事物的全部真相,可能只是一小部分真相。

小曼成長為人的根,多麼豐富繁雜,多麼細密曲折,埋在怎樣深和廣的黑暗秘密中,想一想就覺得無望梳理清晰。我寫下的有關她的故事,只能憑想象,只能靠我天生愛編撰故事的習性;我有個對事實不老實記憶的腦子,要我怎麼辦?只能編。我和郝淑雯成天地談我們談過無數遍的人和事,誰也不指出對方對事實的不忠實。劉峰被我們談一次就變一點兒樣。

郝淑雯告訴我,她在海口見到了劉峰,請他吃過一頓飯,借過錢給他。原來劉峰也到南方來了,做圖書生意。我想,既然普通戰士都能搖身一變而成為老闆,劉峰生性勤懇,只剩的一隻手做手藝活兒困難,但做生意應該不耽誤。讓我不適的是,我們寫書的知道寫書掙錢不易,做盜版書生意跟摩托上的孩子搶我皮包,大致一回事。

根據郝淑雯對劉峰的描述,我對八十年代末的劉峰是這樣想象的:劉峰在書商手裡批發圖書,再單手駕駛三輪汽車,把書送到各個攤點。他碰到郝淑雯那天,正好在白沙門公園門口的最大攤點被查封。一個專門翻譯外國色情小說的翻譯家到海口旅遊,同一天在農貿水產市場,服裝市場,立交橋下,髮廊聚集的街道發現了他譯作的盜版。翻譯家舉報到了城管,城管收繳了書攤上的書籍以及劉峰運書的三輪小汽車。

劉峰跟郝淑雯本來不該碰上的,兩人的社會相隔無數層次。假如那天劉峰不去找城管頭頭討要他的三輪汽車的話,假如那天郝淑雯不是到同一條街上的俱樂部去找打牌打了兩天兩夜的丈夫的話,假如劉峰不是在俱樂部對面等待城管頭頭從洗浴房出浴的話,假如不是郝淑雯的老公打發她回家取現金付賭債的話,假如不是劉峰等絕望了跟攔阻他的洗浴房門衛大聲爭起來的話,他們倆都不會碰面,就是擦肩而過也會錯過去。

劉峰的山東口音普通話是我們所有人耳熟能詳的。那口音給我們做過多少次思想工作,向我們多少次地轉達團支部提出的「不足」,多少次指出改進的「希望」,多少次對我們說:「人家何小曼咋了?洗臉洗澡用一塊兒毛巾咋啦?身上有汗味兒咋啦?你們咋就看不慣人家,老欺負人家呢?」多少次的毯子功課堂上那口音衝着助跑起范兒的我們低吼:「預備——走!——好嘞!」就是劉峰不在了,他的嗓音都還會在我們記憶里活下去。因為我們在劉峰離開我們後才逐步明白,那嗓音那口音發自一顆多麼老實巴交純樸善良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