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52節 線上閱讀

我調到北京之後的第六年,一天,我那間兼做臥室、客廳、飯廳、創作室的房門被人輕輕叩響。打開門,來客竟是林丁丁。丁丁穿着軍褲,上衣是件紅格子外套,腦門光光的,細細一根馬尾辮顯得跟她年齡身份不符,那輕微的謝頂要由這揪得太緊的馬尾負責。她的樣子變了很多,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笑笑,尖酸地說,現在是大作家了嘛,都把她小老百姓給忘了。

她走進來,打量着由於淤塞太多書而歪斜的書櫃,又去看寫字檯,只有兩個胳膊肘的空間,左右都堆着紙張,大摞的手稿埋在薄薄的灰塵下,我看起來像是被全體老百姓們忘了。她瀏覽着說,聽人說我出了兩本書,還得了什麼獎,想來看看我能不能把她的故事也寫寫。我心想,她這麼得勁的人,還會有故事?最精彩的故事該是劉峰那一段,偏偏她就那樣讓它斷掉了。

我拿起盤子和碗,樓下就是食堂,午飯的味道都飄上樓來。我問她是否願意跟我去食堂,因為好菜去晚了就沒份兒了。丁丁既沒有嫁給攝影幹事,也沒有嫁給內科醫生,最後還是姨媽做的大媒,嫁到了北京。丁丁丈夫是軍事科學院的研究生,公公是個前國民黨少將,現任某兵種副司令,海外關係很多。到丁丁出嫁前夕,海外關係加入了優越女孩擇偶的條件。古董局中局小說

在食堂我跟丁丁開玩笑,說她首長小灶吃慣了,我們這種基層軍官食堂的飯食,她會難以下咽。她笑笑。排隊到我們了,我指着菜單黑板,問她想吃什麼。她馬虎地看一眼,說有辣的就行。多年前見辣的就要哭的丁丁,出了川之後,無辣不餐。丁丁的變化是什麼,我突然發現了。她原先的稚氣呢?她不知是真是假的憨態呢?過去她一動作起來,手腳就有些不協調,似乎帶一點兒輕微小兒麻痹後遺症,讓人看着微微替她擔憂。那些使丁丁之所以為丁丁的特徵或者缺陷呢?那就只能有一個解釋,那些特徵是她的偽裝。或者,就是某種致命的事件發生了,給她來了一場脫胎換骨。
她問能不能給她買一個甜麵包圈。食堂門口擺着的剛出油鍋的麵包圈,上面撒了一層白糖面兒。我給了她五角錢飯票,她買了麵包圈回來,我們相視一笑,都明白對方笑什麼。劉峰曾給她做了多少個甜餅,她肚裡還是有條甜品饞蟲。

坐下來吃完麵包圈,又吃了幾口我們食堂著名的清蒸獅子頭和尖椒豆乾,她開始正經話題了,說我必須為她做主。問她做什麼樣的主,她似乎還沒想好,又往嘴裡塞了一口饅頭渣兒比肉多的獅子頭。我不催她,她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常把一件事說得邏輯錯亂,這方面也給人孩子氣的錯覺。等我的勺子刮到飯盒底的時候,她咬着調羹把子,眼淚掉下來。此刻有點兒丁丁的原樣了。

我說哎,別在這兒,別在這兒,回去你再好好哭。本來我把她帶下來吃飯,就不打算帶她回去。現在不行了,我不能把一個哭泣的林丁丁撇下。她倒是大方,就在跟別人拼座的大餐桌上越哭越痛快。我直朝旁邊看,她哭我心虛似的。哭一會兒她說,王江河要跟她離婚。

王江河就是那個軍事科學院的研究生。我問他為什麼要跟她離婚。她說因為王家的女兒們都跟她合不來。再問,得到的回答就只有眼淚。倒是同餐桌的人知趣,很快端着飯盆、飯盒走了。我想還是等她哭一陣吧,我有耐心有時間,反正下午寫作是不指望了。她哭累了,歇口氣,又要我為她做主。我這個副連級創作員,能給她做多大主?寫文章啊!她說,揭露他家仗着高幹地位,欺負她這個平民女兒。她還算平民女兒?雖是謝幕歌星,畢竟也讓多少優秀男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過,別人不說,光是劉峰,你若跟他說,林丁丁,不就一個平民女兒嗎?他一定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