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49節 線上閱讀

一九七九年四月的這天,何小曼是太陽,四周簇擁着多少向日葵一般燦爛的年輕小臉!也就是他們這樣的年華吧?她帶着母親給她梳的兩根「法國辮子」,投奔三千里外的新生活。她那麼不捨得拆散辮子,最後它們竟然拆不散,竟然只能被剪斷。「剪斷」最不麻煩,是更好的持續,父親不也是選擇剪斷?剪斷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剪斷的是事物和人物關係向着醜惡變化的可能性。她在一個個筆記本上簽名,她的名字就剩了兩個字:小曼。剪斷了呀,她難道不該給自己一份無須從屬的自由?她筆下流動着「小曼」「小曼」「小曼」,父親給予她的,她從母親手裡收回了,把不屬於她的還給了母親和繼父,她不需要那個「何」字,何小曼?何為小曼?何人的小曼?小曼只能是她自己,是自己的。落霞

小曼每天要接受多少崇拜!把我們給她的欺凌和侮辱千百倍地抵消,負負得正,而正正呢?也會相互抵消嗎?太多的讚美,太多的光榮,全摞在一塊兒,你們不能勻點兒給我嗎?旱就旱死,澇就澇死……小曼簽名簽得手都要殘了,汗順着前胸後背淋漓而下,是不是又在發餿?肯定是餿了。報紙上的大照片上的,哪能是她小曼?只能是另一個人,看上去那麼涼爽清冽。而小曼動不動就被汗泡了,被汗漚餿了,餿得發臭。她開始擺脫人們,向人群外面突圍,簽字的獎品鋼筆也不要了。幾條胳膊拉住她,還有我、還有我,您還沒給我簽呢!所有的年輕小臉都湊到她身上了,別忘了,你們過去可是不要觸摸我的!

這天晚上,她回到軍區第一招待所,門崗叫住她,遞給她一封電報。被她永別了的母親,居然要來看她。夜裡,小曼躺在這家高幹招待所的席夢思床上,[落·霞·小·說] 想着一個問題:是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還是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人群變成了另一個人群?或是母親變成了另一個母親,由疏變親由老變小,變回了那個接受了父親千般愛撫而孕育了她的親媽?還是把她變回了一個生命新芽,在親媽子宮裡回爐,然後以新名分問世?她分明有了新名分,只不過是個不適合她、讓她不好意思、不敢當的新名分,因為她沒有親媽為她回爐。早晨,她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里驚醒,感到過分飽脹,滿肚子都是「再見吧媽媽」的歌詞,無法消化,也無法嘔吐。她還覺得胸悶窒息,氣管里肺里都是那歌聲,她不能變成山茶花去陪伴媽媽,她不能變成任何人,她還要做她自己,哪怕受人歧視,招人嫌惡,還是要做她自己,除了母親的子宮給她回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