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47節 線上閱讀

小曼在接受少先隊員鮮花,接受全國老百姓贈送的成堆的糖果糕點牛肉乾時,是否想起那特有的食品包裝的窸窸窣窣?那時她聽見同屋女兵抽屜里響起塑料袋或油紙包的聲音,就會趕緊迴避,拿起暖壺裝着出去打水,或者端起臉盆假裝出去洗衣服。她怕別人相互請客吃零食不請她,卻也更怕請她,因為她沒法回請。成都惡劣的副食在全國是很有名氣的,所有女兵都指望後方的家長們建立由北京、上海至成都的零食運輸線,通過郵局和列車上的熟人,抑或出差探親的戰友來保障運輸通暢。小曼想到一個辦法:從她這一頭起始來建立這條運輸線。一次樂隊指揮去上海抄總譜,何小曼花了半年的薪金節餘,買了條西藏出品的毛毯,托指揮帶給她母親。她相信母親收到毛毯會跟她禮尚往來的,會托指揮帶些回贈給她,這條運輸線就算開始通行,以後也會一直運營下去了。樂隊指揮從上海回來,何小曼得到的就是一封信,母親在信上為女兒的孝心感動,孝心領了,但提醒她西藏的毛紡品到底粗了點,以後不要再上當了。

「你不要悄悄地流淚,你不要把兒牽掛……」

假設這囑咐是兒子向母親發出的,被囑咐的一定是親媽,嫁給繼父的母親就不再是親媽。母親也許會悄悄流淚,但同時慶幸不必再把小曼牽掛。小曼遠行三千里,母親為她梳了那樣難以拆散的髮辮,就是把所有牽掛一勞永逸地給予了,從此可以釋懷。

「假如我在戰鬥中光榮犧牲,你會看到盛開的茶花。」

什麼倫理?什麼邏輯?假如茶花盛開就意味着兒子沒了,親媽們寧願天下沒有山茶樹!

歌里的兒子無比抒情浪漫,向親媽做善後交代:「啊……啊……啊……啊……山茶花會陪伴着媽媽!」橙紅年代小說

假如小曼在拖着那個男護理員回包紮所的途中光榮了,換成山茶花陪伴母親,母親答應嗎?也許母親寧可山茶花陪伴;少了小曼,母親的家庭便完整了;老革命丈夫,兒女雙全,山茶花替代了小曼,無語無欲地陪伴,點綴裝點地陪伴,母親的心從此解放了,自由了,不需要再在複雜的人物關係中來回變形了。啊……啊……啊……啊……再見吧媽!有沒有山茶花陪伴,小曼反正是早已再見了媽媽。

應該說年輕的政治部主任頗有才華,把戰地天使的心理活動杜撰得催人淚下,坐在大禮堂里的中學生們哭了。坐在最前排的幾個女孩哭得嗚嗚的。小曼是不會哭的,有人疼的女孩子才會哭。她在跟母親單方面永別時都沒有一顆淚珠。她合上演講稿,也合上一九七七年那個春天。楊花似雪的春天下午,她收到母親的信,說有個叔叔將到成都出差,她請他為小曼帶了些上海的零食。小曼在大門口從叔叔手裡接過一個大網兜時眼淚幾乎流下來,那是她替母親屈出來的眼淚,她錯怪了母親而母親不計較她,她為此而生出淚來。她是怎樣跑回宿舍的?她是怎樣在跑回宿舍的沿途邀請每一個人的?「來吃吧!我媽給我帶好吃的來了!」
女兵們出於好奇,朝她正在拆散的紙包里張望,最後看見的是一堆小袋包裝的鹽津棗,用切碎的橘子皮醃製曬乾,不雅別號叫「鼻屎」,兩分錢一袋,那一堆一百袋是不止的,一粒一粒地吃,母愛可以品味到母親辭世。那麼大個網兜還裝着什麼?一個塑料油桶,一個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沓全國糧票。母親聽說四川黑市活躍,全國糧票可以換到炒菜油,她要女兒替她做一次黑市交易。小曼看着堆成一座小山的鹽津棗,才明白如此廉價的零食也是不能白吃的,這是母親給她做黑市交易的報酬。

那一次我們所有人收起了刻薄,在小曼可憐巴巴邀請我們分享鹽津棗時,都上去拿了一袋。小曼還是滿足了母親,糧票換菜油成交了。那個叔叔來取菜油的那天,小曼委託同屋的女兵代交,自己假託去門診部做腰部理療。實際上她哪裡也沒去,就站在公共廁所里,從磚頭壘砌的空隙看到叔叔拎着滿滿一桶菜油,以那種圓滿完成任務的輕快腳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