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45節 線上閱讀

那種英雄事跡的寫法多少要對何小曼突發的精神疾病負責。何小曼在一篇五千字的報告文學裡是這麼個形象:柔弱而倔強,堅忍而充滿理想主義,一副瘦削的鐵肩膀把一個重傷員背了十幾公里路,背過山谷河灘,背過蛇蠍橫行的叢林,背過敵人出沒的村落,從死亡邊緣背回人間。何小曼讀到這篇報道時不相信那個女主人公是自己。她把經過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怎麼也跟報道不是一回事。

大致是這樣一個經過:她和另外一個年輕的男護理員搭乘一輛運輸烈士屍體的卡車回包紮所,卡車誤入雷區,車被炸毀,駕駛員和副駕駛員當場犧牲,那個同行的男護理員腿部負傷,她攙扶他步行十多里地,途中碰到一個紀錄片攝製組,用裝載攝製設備的車把他們送回了野戰醫院。何小曼在攙扶男護理員行軍的途中,他過度疲勞,走不動了,可是又不敢停留,她確實背過他一小段路,而不是報道里寫的那樣:背着受傷的戰友跋山涉水。那戰友十七八歲,典型的四川山民,瘦小結實,怎麼也超過一百斤,斃了她她也不可能背着他強行軍十幾里!有那麼一段路程,她用裹屍布纏住他,一頭用繩子系在自己腰上匍匐前進,布很快磨得襤褸不堪,她哭着求他跟她一塊兒爬,最後他們沿着公路的草叢爬行了一兩里地,遇上了攝製組的車。橙紅年代小說

何小曼也認不出報紙上的照片:一個穿着護士白衣的女兵坐在樹根上,背後的晾衣繩上飄着若干潔白的床單,夕陽照在她年輕的臉蛋兒上,她手指尖捏着一枝野花,花瓣似乎撓癢了她的嘴唇。照片上的女護士是好看,好看得跟一首詩似的,那種讓人一念就肉麻的詩。照片旁邊的一行字為:「戰地天使何小曼」。報道刊登後的第二天,她清晨上早班,剛出門就被門對面兩棵樹上拴着的一條橫幅嚇回去了。橫幅上的大字為:「響應軍區號召,掀起向何小曼同志學習的熱潮!」

她退回門內,感覺像遭了伏擊。她四歲那年父親出門,也是看到一條橫幅,趕緊退回家門的。那是相反的總動員,動員人們起來打倒身為右傾分子的父親。他只是睡一夜覺的工夫,人們全動員起來,聯合起來,將他打倒了:他好端端地睡覺做夢,人們在外面拉出標語用「右傾」二字伏擊了他。小曼跟父親一樣,輕輕把窗打開一條縫兒,想看看「伏擊」她的橫幅標語是不是還在那兒,是不是自己剛才看花了眼。確實在那兒,大紅底子,金黃大字。她關上窗,真的,她好端端地睡覺,也是讓人伏擊了。榮譽不能伏擊一個人嗎?她在屋裡轉了一圈,又一圈。怎麼出門?早班正等着她去上呢,可是見了人該說什麼,該拿出什麼姿態和神態?一個被眾人「學習」的人該是什麼樣子?藏地密碼小說

十分鐘後,正在掃院子和跑操的年輕護理員們看見的何護士,跟昨天是不一樣的:黑色半高跟皮鞋,白底帶天藍點點的襯衫,藍色軍服裙剛達到膝蓋上。頭髮最精彩,在腦後堆了一個豐厚的大髮髻,把後腦勺和脖子的線條拉長了,山溝里的人用他們的褒義詞形容這頭髮:洋氣。門口的橫幅大標語把小曼嚇回去之後,她用於抵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裝扮起來。標語上的何小曼似乎不是她,跟報紙上的大照片中那個「天使」一樣,是另一個人,她的一番裝扮,似乎在往那個人靠攏。她花了十多分鐘收拾她的頭髮,那曾經被弟弟揪被叫作「屎橛子」的粗黑頭髮;她把那一堆濃厚得曾令我們質疑的頭髮在腦後盤起,又在臉上擦一層極薄的粉,再把嘴唇點上一層誰也察覺不出的顏色,然後她瞪着臉盆架上的小鏡子,看裡面的面孔是不是像那另一個人,是不是跟報紙上的照片靠近了些。接下去是選擇服裝:她一共兩件便衣襯衫,一件純白色,一件帶藍點兒。帶藍點兒那件是跟丈夫結婚時買的,結婚合影里她穿的就是它。結婚合影里的她也不像她,像天下所有為嫁人而嫁人的新娘,一生過到頭才發現,就在結婚照上鮮亮過幸福過。她的半高跟丁字形黑皮鞋也是結婚照的行頭,穿上它們她就一米六〇了,總不能讓向你學習的人失望。報紙照片上的「天使」何小曼雖是坐着,但兩條腿擺成了舞姿,顯得十分修長,於是整個人看上去就高挑許多,起碼一米六五,雖不及郝淑雯,但至少跟林丁丁一般高矮。她把軍服裙的裙腰往上提了一截兒,裙·擺下的腿露得多一些,她深知自己就這雙腿最值得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