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42節 線上閱讀

巡迴慰問演出結束,我們回到成都,衛生員也結束了隨隊保健的臨時使命。回到門診部之前,衛生員把何小曼玩兒的體溫計把戲跟多數女兵說了,也跟少數男兵說了。團長始終沒有公開證實過這事兒。我們當時認為,假如團長證實他知道這件事,他也就承認了自己姑息甚至利用這種弄虛作假的醜行。所以何小曼的裝病事件像一個帶毒的傳言,流傳到一個軍區直屬機關的每一個科室,流傳之深遠,我多年後才知道。一九九四年,我在成都懷舊之旅中,碰到一個軍區車隊司機,自我介紹說他姓蔡,還說二十年前他常看我們演出,當時警衛營,車隊,體工隊的男兵們都做過「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所以記得所有舞台上「天鵝」的名字。他問那個造假髮燒的小何怎樣了。我想,何小曼在戰場上做了真正的英雄,蔡司機毫無所聞,而她造假的醜聞,他念念不忘。可見團長當年的高明,讓那醜聞自己流傳,民間的能量比官方大得多,流傳中事實會不斷獲得新的生命,新的營養,越流傳越肥碩。流傳中的何小曼是這樣的:飛旋着,飛躍着,突然就像只折翅的黑天鵝一樣墜下,當台栽倒,大幕在她休克的身影前急落。小車隊司機問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我懶懶地,淡淡地,說記不清了。蔡司機又說,他也用何小曼發明的「高燒法」騙了幾次假條,因為車隊不批准他復原。後來他給副司令開上了小轎車,提了干,用不着裝病了。哦,當年團長的高明我這才全面領會:他怕公開了何小曼的裝病法會擴大那方法的效應,培養出蔡司機這樣的一大批裝病者!烈火如歌小說

團長沒有揭露真相,但不等於真相不影響他的決策。團長的決策,就是讓何小曼離開文工團,下放野戰醫院。他跟野戰醫院打招呼說,把小何同志分配到洗衣班去吧,她需要艱苦鍛煉。野戰醫院比文工團仁慈,只讓何小曼在洗衣班洗了一個月的膿血繃帶,之後就安排她上了護訓班。古董局中局小說

根據我後來跟小曼的談話,我認為小曼在劉峰被處理下放之後,就對我們所有人徹底寒了心。她受夠了天生優越的人,受夠了郝淑雯、林丁丁。對丁丁,她簡直是敵對的。她也受夠了在大集體舞里湊數。那年小曼將近二十三歲,由於劉峰的離開,她開始對自己的身世和周遭世界生出一種厭倦,漸漸地,厭倦化為悲哀。就在我們慰問騎兵團的巡迴演出中,騎兵們的遭遇更深化了她的悲哀,無論是騎兵們還是戰馬們,或是放養了十年軍馬的知青們,無論是劉峰還是她自己,甚至我們每一個揮霍青春的男兵女兵,使她看到的,就是她親父親曾寫的一句戲詞「長郊獵罷烹鷹犬」,於是她悲哀到了拒絕楊老師青睞的程度。楊老師的青睞,實在是遲到的,遲到太久。小戰士獨舞?對不起,跳不了。當郝淑雯到服裝組去傳達楊老師厚賞時,她心裡是那樣一片慘澹。我這才想起,小曼畢竟是個文人的女兒,她那因悲哀而死的文人父親遲早會在她身上復活。悲哀是文人們對世界愛不起、恨不動的常態心情。郝淑雯帶着楊老師厚賞來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滿懷悲哀的何小曼,一邊織補舞蹈長襪一邊在謀劃放棄,放棄抗爭,放棄我們這個「烹」了劉峰的集體。她的「發燒」苦肉計本來是抗演,是想以此掐滅自己死透的心裡突然復燃的一朵希望。她站在舞台側幕邊,準備飛躍上場時,希望燃遍她的全身。她後來向我承認,是的,人一輩子總得做一回掌上明珠吧,那感覺真好啊。

一九九四年的何小曼對我承認,她到服裝組織補襪子不是為了「進步」和「向組織靠攏」,她是為了躲我們。劉峰離開後,我們全體,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人。

她也承認我猜對了,她就在側幕邊運氣、起范兒的瞬間,又被希望腐蝕了。持續裝病,是持續被希望腐蝕,人們是可以寵她的,夜裡為她端茶端尿,白天為她端飯端水,看來她有希望跟所有人回到同一海拔。七天時間,她被希望腐蝕得那麼徹底,真以為她的轉機來了。然而在第八天,團長在巡迴演出總結會上對我們大家說,今天的會也是個歡送會,何小曼同志很快要下基層鍛煉去了,大家歡送她吧,祝她在下一個工作崗位上取得更大成績。

小曼在拋棄我們所有人之前,還是被我們先下手為強地拋棄了。她心知肚明,團長多麼鐵腕地處理了她的苦肉計。處理了她,也就切斷了對他配合苦肉計的責任追究。小曼走了,女兵們少了一個講壞話的話題,儘管林丁丁說謝天謝地,再也不用看見她用那么小一塊毛巾洗澡,面孔擦擦,屁股也擦擦了。有關小曼的壞話還夠消費一陣:何小曼能不發出那麼大餿味兒嗎?一個頭長了丁丁三個頭的頭髮!長那麼多頭髮是怎麼回事知道嗎?是返祖!誰仔細看過她的眉毛,仔細看是跟頭髮長一塊兒的!看見她身上的汗毛沒有?就是個毛人!難怪她出起汗來嚇死人,泡菜泡藠頭泡大蒜的味道,都跟着汗冒出來,所以她一出汗就餿!……

小曼走了一年了,我們對她的歧視、迫害還在缺席進行,直到前線爆發戰事,有關她的壞話才歸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