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噴泉:第三部 洪鐘 28.第一次放線 線上閱讀

至少在二十分鐘之內沒什麼好看的。可是,那些手頭沒有工作的人卻都已走出了小型控制室,翹首望着天空。就連摩根本人也不時向門外張望。

瑪克辛·杜瓦爾新近招聘的攝像師同摩根形影不離地守在一起,他是一位不到三十歲、高大健壯的年輕人。他肩上扛着這一行業的通用設備——傳統上「右鏡在前左鏡在後」的雙鏡頭攝像機,攝像機上面有一個比葡萄稍大一點的小圓球。球內天線動作非常靈巧,每秒發射幾千次,不論它的主人怎樣折騰,它的方向總能對準着相距最近的通信衛星。在線路的另一端,瑪克辛·杜瓦爾舒舒服服地坐在演播室里,通過她遙遠的第二個自我的眼睛觀看着,用其耳朵傾聽着——而她自己的肺卻用不着費力地呼吸高空的稀薄冷空氣。當然,這種舒服的工作條件不是她經常能享受到的。

摩根出於幾分無奈,方才同意了這種安排。他知道這是一個歷史性時刻,於是勉強接受了瑪克辛所說「我的人不會礙事」的承諾。但他清醒地意識到,這樣一項新奇的試驗完全可能出問題,尤其是在進入大氣層的最後幾百公里的時候;另一方面,他也知道瑪克辛可以信賴,無論試驗成敗,她都不會一味追求報道的轟動效應。

同所有名記者一樣,瑪克辛·杜瓦爾在感情上對自己觀察的事件並不抱着超然物外的態度。她從來沒有歪曲或遺漏過重要的事實,但也決不千方百計地掩飾個人的情感。她之所以欽佩摩根,是出於她對具有真正創造性天賦之人的真誠景仰。自直布羅陀大橋建成以來,她一直在期待摩根的下一步行動,而在這一點上,摩根沒有讓她失望。可是,儘管她祝願摩根交好運,但卻並不真正喜歡他。在她看來,他雄心勃勃,具有破釜沉舟的魄力和一干到底的鐵石心腸,這既讓他贏得了聲名,也讓他顯得有點兒缺乏人情味。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拿摩根和他的助手沃倫·金斯利作一番對比。那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君子(「而且是比我強的工程師。」摩根頗為正經地對她說過),但外界很少有誰知道沃倫其人,他情願永遠充當一顆暗淡而忠實的衛星,繞着耀眼的主星運轉。他對自己的地位心滿意足……

正是沃倫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了降落時極其錯綜複雜的技術細節。乍一看,再也沒有比從固定停留在上方的衛星上垂直地把某個物體投向赤道更簡單的事情了。然而,天體動力學充滿了反常現象——你要減速,反而運動得越快;你走最短的路線,消耗的燃料卻最多;你對着一個方向,卻走到另一個方向……當然,這一切都得歸功於引力的作用。這一回情況複雜得多,以前誰也沒有試過駕馭一枚拖着四萬公里長絲的太空探錘……好歹在進入大氣層上部之前,一切都是嚴格按照預定程序進行的。幾分鐘以後,它就要進入降落的最後階段,人們將從斯里坎達山上對它進行操縱。要說這個時候,摩根會變得神經緊張,一點兒也不奇怪。

「萬,」瑪克辛通過私用線路輕聲但毫不含糊地說,「別把手指頭含在嘴裡。您已經是個大人了。」

聽到這種雖然親熱、卻頗令人難堪的教訓,摩根露出慍怒的神色,繼而轉為驚訝,最後略帶幾分尷尬地笑了笑,隨即放鬆了身心,「謝謝。我也不想在眾人面前出洋相。」

他懷着慘澹的心情看了看自己失去的指關節,不知那些自詡風趣的傢伙幾時才能停止幸災樂禍,「哈!工程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老是提醒別人要小心,自己卻粗心大意起來,在演示超級纖維的性能時把拇指的前端切掉了。老實說,倒並沒有什麼痛楚,而且幾乎沒有帶來什麼不便。總有一天他要治一治,可眼下,要讓他為了那個倒霉的關節而在關節癒合器旁邊坐上整整一個星期,那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

「高度兩五洞,」從「阿育王」號空間站的小型控制室里傳來恬靜而不帶感情的聲音,「探錘速度每秒幺幺六洞米。引線張力——百分之九十額定值。降落傘兩分鐘後打開。」

摩根又一次緊張起來。瑪克辛·杜瓦爾不禁想,他活像一個拳擊手,注視着陌生而危險的對手。

「風力情況怎麼樣?」摩根突然向空間站發問。

很快傳來了回答的聲音,現在不像剛才那樣安詳恬淡了,「簡直難以置信!季風監控台剛剛發布報颶風警報。」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摩根焦急地說。

「他們沒開玩笑,我已經得到了證實。」來自空間站的聲音答道。

「可他們保證風速不會超過每小時三十公里,是不是?!」面對意外的險情,摩根仍然懷着一線希望。

「監控台剛剛把風速的最高限度提高到六十公里——校正值可達八十公里。真見鬼,哪裡亂了套啦……」

「可不是!」從通話線路中聽到這一切的杜瓦爾低聲嘟囔了一句,然後她對遙遠的眼睛和耳朵下達了指示,「銷聲匿跡,隱藏起來——眼下你對他們是多餘的——可什麼情況也別漏掉。」安排攝像師執行這些自相矛盾的指示之後,瑪克辛把線路調換了一下,接通了她那個非常出色的信息服務系統。不到三十秒,她便查出是哪個氣象站主管塔普羅巴尼地區的天氣。她發現氣象站不受理公眾打來的電話,心裡頗為失望,但並不感到意外。

她讓手下有本事的人員去打通這個關節,自己轉撥到斯里坎達山上。她驚詫地發現,就在這麼一段很短的時間裡,試驗現場的情況已經大為惡化。

天空正變得越來越昏暗,麥克風接收到遠處大風來臨的微弱呼嘯聲。瑪克辛·杜瓦爾在海上經歷過這種氣候突變,且不止一次在大洋賽艇中利用過這種氣候變化。可那是在海洋里!眼下卻是一場令人難以置信的厄運。她怎能不為摩根而深感惋惜呢——他的夢想和希望可能會被這場無中生有的氣流颳得付諸東流。

「高度兩洞洞,探錘速度每秒幺幺五米,張力百分之九十五額定值。」空間站在繼續報告數據。

這麼說來,張力正在增強——事到如今,試驗已經無法取消了,摩根只能硬着頭皮幹下去。杜瓦爾想鼓勵摩根幾句,但是她知情知趣,不敢在這危急關頭打攪他。

「高度幺九洞,速度幺幺洞,張力百分之一百零五。第一把降落傘準備打開……打開了!」

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探錘成了地球大氣層的俘虜。眼下剩餘的一點燃料必須用來導向,使它落入張開在山坡上的承接網裡。在風的作用下,栓網的纜索已經發出嗡嗡聲響。

摩根突然從小型控制室里冒出頭來,舉目凝望着天空,然後轉過身來,筆直地看着攝像鏡頭。

「不管最後情況如何,瑪克辛,」他一邊緩慢地說,一邊挑選着字眼,「實驗已經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五。不,應該說是百分之九十九。我們已經通過了三萬六千公里,剩下的只有不到兩百公里了。」

杜瓦爾沒有回答。她知道摩根的這些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小型控制室外面坐在多功能輪椅里的那個人。輪椅暴露了乘坐者的身份,只有從其他星球來的客人才需要這種設備。到如今,醫生可以治好幾乎所有肌肉缺陷——然而物理學家對重力卻奈何不得。

多少力量和注意力集中在這座山峰頂上啊!大自然本身的力量……人民火星銀行強大的經濟實力……北非自治共和國……萬尼瓦爾·摩根……還有那些住在四面招風的高山絕頂之上毫不妥協的和尚們。

瑪克辛·杜瓦爾悄悄對她耐心的現場攝像師下達了指令,於是攝像機一齊向上傾斜,正對着廟宇炫目的白牆。此時此刻,沿着胸牆,到處是在風中獵獵作響的橙黃色佛袍。不出所料,和尚們正在觀看實驗。

她把鏡頭推向他們,逼近到可以看清每一張臉。她從來沒有跟馬哈法師會過面(採訪的請求曾被婉言謝絕),可她有把握能把他從人群中分辨出來。不料這位住持卻無影無蹤,或許他正在廟宇中最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坐禪,專心致志施行着自己的無邊佛法……

瑪克辛·杜瓦爾吃不准摩根的頭號敵手是不是沉迷於天真的祈禱。要是他真的祈求過這場神奇風暴的話,那他的懇請倒是得到了上蒼的俯允。

聖山的神明正從休眠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