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乳肥臀:第16章 線上閱讀

我們原以為一進家門就會發現上官領弟和上官呂氏的屍首,但眼前的情景與我們想像的大相徑庭。院子裡熱鬧非凡,有兩個剃着嶄新光頭的男人,坐在正房的牆根,低着頭,認真地縫補衣服。他們穿針引線的動作十分嫻熟。還有兩個人,緊挨着縫補衣服的人坐着,同樣是閃着亮光的嶄新的頭,同樣是十分認真的樣子,他們倆在擦拭兩桿烏黑的大槍。還有兩個人,在梧桐樹下,一個站着,手持一柄閃閃發光的刺刀,另一個人坐在凳子上,低着頭,脖子上圍着一塊白布,濕漉漉的頭上,噼噼叭叭爆裂着肥皂的泡沫。站着的人屈起腿,把手中的刺刀在褲子上反覆擦了幾下,然後,一手捏住滿是肥皂泡的頭,一手舉起刺刀,比量着,仿佛在尋找下刀的位置。他把刺刀按在那爆裂着肥皂泡沫的頭顱正中,撅起屁股,手臂往下滑動,一刀到底,便將一大片濕漉漉的頭髮刮下來,閃出一塊青白的頭皮。

還有一個人,在我們家囤過花生的地方,雙手攥着一把長柄的大斧,劈開雙腿,面對着一個老榆樹盤根。他的身後,是一大堆劈好的木柴。他高高地舉起斧頭,讓閃光的利器在空中略微停頓一下,然後猛地劈下去。斧頭下落時他嘴裡嗨了一聲,斧刃深深地楔進樹根里。他用一隻腳踩着樹根,雙手搖撼斧柄,艱難地把斧刃拔出來。他退後兩步,擺好姿勢,往手裡啐幾口唾沫,又一次高舉起斧頭,榆木根盤響亮地裂開,一塊劈柴像炮彈皮子一樣飛出來,擊中了上官盼弟的胸脯。五姐尖叫了一聲。縫補衣服和擦槍的人抬起頭來。剃頭的人和劈柴的人扭過頭來。被剃頭的人倔強地抬起頭來,但隨即又被剃頭的人用手按下去。「別動。」他說。劈柴的人說:「是討飯的來了,老張頭,老張頭,討飯的來了。」一個圍着白圍裙、戴着灰帽子、滿臉皺紋的人弓着腰從我家堂屋裡跑出來。他高高地挽着袖子,胳膊上沾着麵粉,和善地說:「大嫂,另跑個門吧,我們當兵的吃定量,省不出飯來打發你們。」

母親冷冷地說:「這是我的家!」

院子裡的人頓時愣住。那個頂着一腦袋肥皂沫子的人猛地跳起來,抬起衣袖,擦乾淨被髒水污染了的臉,對着我們哇哇怪叫。他是孫家的大啞巴。

啞巴跑到我們面前,嘴裡哇啦,雙手比劃,表達了許多我們無法理解的意思。

我們困惑地望着他那張線條粗糙的臉,心裡萌生着許多毛茸茸的念頭。啞巴眨動着土黃色的眼珠子,肥大的下顎連連抖動。他轉身跑到東廂房裡,拿出了豁邊的青瓷大碗和那幅鳥畫,對着我們炫耀。剃頭的人提着刺刀走上前來,拍拍啞巴的肩膀,問:「孫不言,你認識她們?」

啞巴放下碗,撿起一塊劈柴,蹲在地上,寫出一行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大字:「她是我的丈母娘。」

「原來是大嬸子回來啦,」剃頭人熱情地說,「我們是鐵路爆炸大隊一排五班,我是班長,姓王,我們大隊來這裡休整,占用大嬸的房屋,十分抱歉。您的女婿,我們政委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孫不言,他是個好戰士,作戰英勇不怕死,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大嬸子,我們立刻搬出正房,老呂小杜趙大牛孫不言秦小七,大家趕快搬東西,給大嬸子騰出炕來。」

兵們放下手裡的活兒,走進正屋裡去。他們背着疊得方方正正、捆得結結實實的被子,打着綁腿,腳蹬千層底布鞋,胳膊彎上挎着大槍,脖子上掛着鐵地雷,整整齊齊站在院子裡。班長對母親說:「大嬸子,你們進屋吧。大家都在這裡等着,我去向政委請示。」士兵們都規規矩矩,連那現在叫孫不言的大啞巴也站得挺拔,好像一棵松。

班長提着槍跑走。我們進入正屋。鍋上加了兩扇用葦席和竹片製成的籠屜,灶膛里燃燒着劈柴,火勢兇猛,水在鍋里響,蒸氣從籠屜縫裡躥出。我們嗅到了饅頭的香氣。那個老伙夫,抱歉地對母親點點頭。他很慈祥。他往灶膛里塞劈柴。「原諒我未經同意改造了你們家的鍋灶,」他指了指通往灶膛下邊的一條深溝,說,「十幾個風箱也不如這條溝。」火苗子轟轟響,使人擔心鍋底被熔化。面色紅潤的上官領弟坐在門檻上,眯縫着眼睛,注視着從籠屜的縫隙里躥出來的蒸氣。那些蒸汽飄飄裊裊,瞬息千變,果然越看越好看。

「領弟!」母親試探着叫了一聲。

「姐姐,三姐。」五姐六姐叫。

上官領弟漫不經心地瞥了我們一眼,好像與我們素不相識,也好像我們與她根本沒有分離開過。

母親帶着我們看了看收拾得很清爽的房間,感到坐立不安,處處拘謹,只好重新回到院子裡。

啞巴在行列中對着我們扮鬼臉。司馬家的小東西大着膽子去摸他們綁得結結實實的腿。

班長帶着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進來。他說:「大嬸子,這是我們蔣政委。」

蔣政委白淨麵皮,嘴上無須,中等個頭,腰裡束一根寬皮帶,胸前衣兜里別着一杆金筆。他客氣地對我們點點頭,又從腰後的牛皮挎包里摸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東西。他說:「小朋友們,請吃糖。」他將手中的糖平均分配給我們,連裹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女嬰也得到兩塊,由母親代領。我第一次嘗到了糖的滋味。政委說:「大嬸,希望您能同意這個班借住您家的東西兩廂。」

母親麻木地點點頭。

政委捋起衣袖,看看手錶,大聲問:「老張,饅頭蒸好了吧?」

老張跑出來,說:「就好了。」

政委道:「你安排給孩子們開飯,盡她們吃,回頭我讓事務長給你們補足差額。」

老張連聲答應。

政委對母親說:「大嫂,我們大隊長想見見您,請您跟我走一趟。」

母親欲把懷中的女嬰遞給五姐,政委伸出一隻手,說:「不,抱着她吧。」

我們跟隨着政委——其實是母親跟隨着政委——我在母親背上,女嬰在母親懷中——走出胡同,穿過大街,來到福生堂大門口。兩個持槍肅立的士兵腳跟併攏,左手拄槍,右手併攏,從胸前彎過去,按在雪亮的刺刀刃上,對我們行了一個持槍注目禮。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弄堂,最後進入一個大廳。大廳正中擺着一張紫色八仙桌,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兩個大盆。一個盆里是野雞,一個盆里是野兔。還有一笸籮白得發藍的饅頭。一個絡腮鬍須男人笑着迎上來,說:「歡迎,歡迎。」

政委說:「大嫂,這是我們魯大隊長。」

魯大隊長說:「聽說大嫂也姓魯?五百年前咱們是一家。」

母親說:「長官,我們犯了什麼罪?」

魯大隊長一怔,爽朗地大笑,笑罷,說:「大嫂誤會了。請您來,沒有別的意思。我與您的大女婿沙月亮十年前曾是交杯換盞的朋友,知道您剛剛歸來,特意備酒為您洗塵。」

母親說:「他不是我的女婿。」

政委道:「大嫂何必隱瞞呢?您懷裡抱着的,不就是沙月亮的女兒嗎?」

母親說:「這是我的孫女。」

魯大隊長說:「先吃飯,先吃飯,我知道你們一定餓壞了。」

母親說:「長官,我們走了。」

魯大隊長說:「大嫂慢走。沙月亮捎信給我,讓我幫他撫養女兒,他知道您生活困難。小唐!」

一個漂亮的女兵從門外快步走進來。

魯大隊長說:「幫大嫂抱着孩子,讓大嫂吃飯。」

女兵走到母親面前,微笑着伸出雙手。

母親堅定地說:「這不是沙月亮的女兒,這是我的孫女。」

我們穿過一道道弄堂,越過大街,走完胡同,回了家。

接下來的幾天裡,那個名叫小唐的漂亮女兵,不斷地往我們家運輸食品和衣服。她運來的食品中,有用鐵筒裝着的做成小狗小貓小老虎形狀的餅乾,有用玻璃瓶子盛着的白色的奶粉,還有用瓦罐子盛着的透明的蜂蜜。她送來的衣服有綢緞縫成、滾着花邊的棉襖棉褲,還有一頂豎着兩隻高高兔皮耳朵的棉帽。「這些東西,」她說,「都是魯大隊長和蔣政委送給她的。」她指着母親懷中的嬰兒說,「當然,弟弟也可以吃。」她又指指我,說。

母親冷漠地看着熱情洋溢、臉如紅蘋果、眼如青杏子的女兵唐姑娘。母親說:「拿走吧,唐姑娘,窮人家的孩子,消受不了這些好東西。」母親把她的兩個乳頭,一個塞到我嘴裡,一個塞到沙家的女孩嘴裡。她得意地哼哼着,我惱怒地哼哼着。她的手碰了我的頭,我的腳蹬了她的屁股,她哼哼唧唧地哭起來。我隱約還聽到了八姐上官玉女嚶嚶不絕、又軟又輕的哭聲,這是連太陽和月亮都要聆聽的哭聲。

唐姑娘說,我們蔣政委給這女孩起了一個名字,他可是大知識分子,畢業於北平朝陽大學,能寫會畫,還精通英文。沙棗花,這名字好不好?大嬸,您別疑神疑鬼,魯大隊長是一片好心。如果我們要搶這個孩子,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唐姑娘從懷裡摸出一個玻璃奶瓶,奶瓶上裝着個淡黃色的膠皮xx頭。她把蜂蜜和白色粉末——我聞到從那個領走上官想弟的洋女人身上發出的味道,便知道這是洋女人Rx房的粉末——放在碗裡加熱水沖開,攪勻,裝進奶瓶,說,大嬸,別讓她跟弟弟搶奶吃了,這樣很快就會把您吸乾,讓我餵她這個,她說着,便把沙棗花抱了過去。沙棗花的嘴把母親的乳頭拽得像鳥兒韓的彈弓皮筋一樣長,終於掙脫,掙脫後母親的乳頭像被熱尿澆着的活螞蟥一樣慢慢收縮,好久才恢復原狀。我心中痛苦為了Rx房,我痛恨沙棗花也是為了Rx房。但這個可恨的小妖精已經在唐姑娘的懷抱里瘋子一樣吮吸着假Rx房裡流出的假乳汁。她吸得那般香甜,我一點不饞。母親的Rx房終於又一次全部屬於我了,我好久都沒這麼踏實地、安穩地睡着了,我的夢取代了我的嘴,夢吮吸着我的陶醉和幸福,我的夢一派奶香!

由此,我對唐姑娘滿懷着感激之情。那兩隻在灰粗布軍裝里硬梆梆地凸起的Rx房使我感到她美麗可愛。儘管她的Rx房長得比較靠下,但形狀一流。她餵完沙棗花,放下奶瓶,解開那件紫貂皮大衣,沙棗花的臊狐狸一樣的味道被抖落出來。我看到沙棗花白得如奶汁般的皮膚。想不到她的臉黑得如炭,身體卻如此白。唐姑娘給沙棗花穿上綢緞棉衣,戴上玉兔帽子,把她打扮成一個漂亮嬰兒。她把那件紫貂皮大衣推到一邊,雙手托起沙棗花,往空中一扔,又順手接住。

沙棗花咯咯地笑響了喉嚨。

母親的身體一直緊張着,準備着隨時躍起把沙棗花搶下。唐姑娘把沙棗花還給母親,說:「大嬸,沙司令看到也會高興的。」

「沙司令?」母親詫異地望着女兵小唐。

「大嬸,您還不知道?您的女婿,現在是渤海城警備司令,有三百多人,還有一輛美式吉普車呢。」女兵小唐說。

沙月亮把信撕得粉碎,惱怒地罵道:「魯大炮,蔣四眼,你們做夢!」

爆炸大隊的信使不卑不亢地說:「沙司令,您的千金小姐,我們可是寵愛有加呀!」

「扣押人質,算什麼本事?」沙月亮說,「回去告訴魯、蔣,讓他們來攻渤海城吧!」

信使道:「沙司令,不要忘了您過去的光榮!」

沙月亮道:「老子願抗日就抗日,願降日就降日,誰能管得着?請吧,再噦嗦休怪我不客氣!」

唐姑娘掏出紅塑料梳子,給我的五姐六姐梳頭。給六姐梳頭時,五姐痴迷地望着唐姑娘。五姐的目光像梳子,把唐姑娘從頭梳到腳,又從腳梳到頭。唐姑娘給五姐梳頭時,五姐好像怕冷一樣,臉上、脖子上爆起一層米粒大的小疙瘩。梳完了頭,小唐走了。五姐對母親說:「娘,我要當兵。」

兩天之後,上官盼弟便穿上了灰軍裝。她的主要工作是與小唐一起給沙棗花換尿布、餵奶瓶。

我們的生活進入最佳時期,就像當時流行的小曲里唱的那樣:嫚啦,嫚啦不用愁,找不到青年找老頭。只要跟着同志走,大白菜燉豬肉,鍋里蒸着白饅頭……

大白菜燉豬肉不常有,白饅頭也不常有,但蘿蔔、熬鹹魚是常有的,巨大的窩窩頭是常有的。

「旱不死的大蔥,餓不着的大兵。」母親感慨地說,「我們跟着當兵的沾光啦,早知如此,也用不着賣孩子啦。想弟,求弟,可憐的孩子啊……」

這段時間裡,母親的乳汁優質高產,上官金童終於從棉布口袋裡跳出來,能走二十步了,能走五十步了,能走上一百步了,終於不爬行了。我的笨拙的嘴也靈活了,能流利地罵人啦。孫家大啞巴捏住我的小xx巴時,我怒罵一聲:「操你媽!」

六姐去識字班,學會了唱歌,唱:「十八姐把軍參,參軍真榮耀,咔嚓剪去了大辮子,留起了『二刀毛』。站崗放哨查路條,漢奸實難逃。」

識字班設在教堂里。黑驢隊留下的驢糞蛋子掃出去了。破板凳修理好擺得整整齊齊。插翅膀的天使沒有了,也許飛走了。棗木雕成的耶穌也沒有了,也許上了天堂,也許被人偷走當了劈柴。牆上掛着一面黑板,黑板上寫着一行白色的大字。貌比天仙的唐姑娘用木棍戳着黑板上的字,黑板發出篤篤的聲響。

抗——日——抗——日——女人們奶着孩子,納着鞋底子,麻繩噌噌響着,嘴巴里跟着小唐同志念叨:抗日——抗日——我在女人堆里蹣跚,在各式各樣的Rx房之間蹭蹭磨磨。五姐跳上講台,對着台下的女人們說:老百姓是水,子弟兵是魚,對不對?——對——魚最怕什麼?——魚怕什麼?魚怕鈎?魚怕魚鷹?魚怕水蛇?——魚最怕網!對,魚最怕網!你們腦後是什麼?——髻——髻上是啥?——網——女人們至此恍然大悟,臉紅臉白,交頭接耳,唧唧喳喳。剪掉髮髻拆下網,保護魯大隊長和蔣政委,保護他們率領的鐵路爆炸大隊。誰帶頭?上官盼弟高舉着大剪刀,還用纖細的手指開合着大剪刀,使大剪刀變成一條飢餓的鱷魚。唐姑娘說,想想吧,受盡了苦難的大娘大嬸子們,大姑大姨們,大嫂子大姐姐們,我們婦女,受了三千年壓迫,現在終於挺起了腰杆,胡秦蓮,你說說看,你那個酒鬼丈夫聶半瓶,還敢不敢打你啦?面色如土的青年婦女胡秦蓮抱着孩子站起來,望一眼講台上英氣勃勃的女兵唐和女兵上官,趕緊垂下頭,說:不打了。唐女兵拍着巴掌道:聽見了吧,婦女們,連聶半瓶都不敢打老婆了。我們婦救會是婦女的家,專為女人打抱不平。婦女們,現在這平等幸福生活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嗎?不是,不是,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因為來了爆炸大隊,在大欄鎮、在高密東北鄉,建立了鞏固的、鋼打鐵鑄的敵後根據地,我們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改善了人民生活,尤其是改善了婦女生活,我們不搞封建迷信,但我們要拆破一切網絡,這不單是為了爆炸大隊,更是為了我們自己,婦女們,剪掉髮髻拆去網,統統變成『二刀毛』吧!

「娘,你帶頭吧!」上官盼弟卡着剪刀對着母親走過來。

「是啊,上官家大嫂剪成『二刀毛』我們都跟着剪。」女人們齊聲說。

「娘,您帶個頭,給女兒長長臉。」五姐說。

母親紅着臉,把腦袋伸過去,說:「剪吧,盼弟,只要能讓爆炸大隊好,別說剪個髮髻,剪兩個手指頭,娘也不含糊!」

唐女兵帶頭鼓掌。女人們鼓掌響應。

五姐把母親的髮髻散開,一大團鬈曲的黑髮從母親的脖頸旁懸掛下來,猶如一架藤蘿,好像一匹黑瀑布。母親與牆上那個幾乎赤·裸着身體的名叫瑪利亞的聖母有着一模一樣的神情。莊嚴、憂愁、寧靜,逆來順受地、自覺自願地奉獻。我洗禮過的教堂里有腐敗的陳舊的驢糞的味道,在大木盆里,馬洛亞牧師為我和八姐施洗的往事浮現在眼前。聖母從來不遮掩自己的Rx房,母親的Rx房卻被一道門簾半遮半掩着。盼弟,剪吧,你還猶豫什麼?母親說。於是上官盼弟的大剪刀張開大口咬住母親的頭髮,咔嚓咔嚓咔嚓,母親的黑髮落地。母親抬起頭,成了「二刀毛」。發梢齊着耳朵垂,細長的脖頸,一覽無餘。突然去掉了沉甸甸的髮髻的累贅,母親的頭顯得輕巧靈活,失去了穩重,有些猴頭猴腦,一動便顯出輕俏,竟有些鳥仙模樣。母親滿臉赤紅。唐女兵從腰裡摸出一個圓形的小鏡子,讓鏡面對着母親的臉,母親不好意思地側過臉,鏡面跟蹤着她的臉,她羞羞答答地看到了鏡子中留着「二刀毛」、縮小了仿佛好幾倍的頭,急忙背過臉去。

「美不美?」唐女兵問。

「醜死了……」母親低聲回答。

「連上官大嬸都剪成了『二刀毛』,你們還猶豫什麼?」唐女兵大聲說。

剪吧。那就剪吧,趕潮流吧。每逢改朝換代,頭髮上就要翻花樣。給我剪。

輪着我了。咔嚓咔嚓。驚嘆聲。我彎腰撿起一綹頭髮。地上有很多頭髮,黑的、黃的、粗的、細的。粗的必是又硬又黑,細的必是又軟又黃。滿地頭髮中數我母親的頭髮最好。母親的頭髮梢里能滲出油。

那些日子歡天喜地,比司馬庫搞鐵橋廢料展覽的日子還熱鬧。爆炸大隊裡人才濟濟,會唱歌的,會跳舞的,會吹笛弄簫彈琴撥箏的,什麼才子佳人都有。村裡的光滑牆壁上,都用石灰水寫上了大字標語。每天凌晨,便有四個少年兵爬到司馬家的嘹望台上,對着陽光練習吹號。起初吹得哞哞哞像牛叫,漸漸吹得汪兒汪兒像小狗叫,最後吹得曲曲折折、起起伏伏、高低不平,成了動聽的曲調。小兵們鼓着胸脯,揚着頭,挺直脖子鼓起腮幫子,金黃的小號紅綢的穗子,威武又漂亮。四個小號兵當中那個名叫馬童的最漂亮,咕嘟着一個小嘴,腮上兩個酒渦,兩扇招風大耳朵。他活潑好動,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他大張旗鼓地在村里拜了二十多個乾娘。那些乾娘們一見了他就雙·乳抖動,恨不得將xx頭塞到他嘴裡。

馬童到過我家,向那班長傳達什麼命令。那天我正蹲在石榴樹下看螞蟻上樹,他好奇地蹲下,與我一起看。他的神情比我還專注,他捏死螞蟻的技巧比我還熟練,他還率領着我往螞蟻窩裡撤尿。我們頭上是一樹火焰般的石榴花,時令四月,陽春天氣,天藍藍雲潔白,成群的家燕飛來飛去,在懶洋洋的南風裡。

母親預言:像馬童這樣漂亮機靈的孩子,多半沒有長壽,上帝給他的太多了,他已經占盡了做人的便宜,不可能再有一個壽比南山、子孫滿堂的結局。果然不出母親所料,在一個滿天星斗的深夜裡,大街上突然響起一個少年的高聲嚎叫:魯大隊長蔣政委,求求你們饒我這一次吧……我是三代單傳,俺爺爺奶奶就我這個孫子,俺爹俺娘就我這一個兒子……斃了我,俺馬家就斷子絕孫了呀……孫乾娘、李乾娘、崔乾娘,乾娘們哪,都出來保我吧……崔乾娘,您跟大隊長有交情,替我求條命吧……馬童一路哀嚎着出了村,一聲清脆的槍響,萬籟俱寂。這個仙子般的小號手從此消逝了。那麼多乾娘也沒能救了他的命,他的罪名是:盜賣子彈。

第二天,大街上擺着一口朱紅色的大棺材。停着一輛馬車。一群士兵把棺材抬上馬車。那棺材是用四寸厚的柏木做成,刷了九遍清漆,掛了九層布襯。盛水十年也不漏,「三八」式大槍的子彈也打不透,埋進地里一千年也不會腐爛。那棺材十分沉重,十幾個士兵把着棺材底,由一個排長喊着號子,才戰戰兢兢地直起腰來。

棺材上車後,大隊部一片緊張氣氛,當兵的穿梭般出入,都緊繃着臉,一路小跑步。後來,來了一個騎毛驢的白鬍子老頭,在棺材邊下了驢。老頭啪啪地拍打着棺材,哇哇地哭,滿臉是淚,鬍子上也掛着淚珠。這是馬童的爺爺,清朝時中過舉人,文化水平很高。魯大隊長和蔣政委出來了,很尷尬地在老人身後站着。老人哭夠了,回過頭,盯着魯和蔣。蔣說:「馬老先生,您熟讀經書,深明大義。我們是揮淚斬馬童。」魯跟着說:「揮淚斬馬童。」老人對着魯的臉噴出一口唾沫,道:「盜鈎者賊,竊國者侯。抗日抗日,抗成一片花天酒地!」蔣政委嚴肅地說:「老先生,我們是真正的抗日隊伍,一向治軍嚴肅。確實有一些花天酒地的隊伍,但決不是我們!」老人繞過蔣政委和魯大隊長,仰天大笑着朝前走,小毛驢兒垂頭跟在他身後。拉着棺材的馬車尾隨着毛驢,悄悄啟行。趕車的把式吆馬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壓抑的蟬聲。

馬童事件好像一場地震,動搖了爆炸大隊的根基。虛假的安定幸福感破滅了,槍斃馬童的槍聲告訴我們,戰亂年代,人的命如同螻蟻。聽起來頗似治軍有方、執法如鐵的馬童事件,在爆炸大隊內部也產生了消極作用。連日來,發生了十幾起士兵醉酒、鬥毆事件,住在我家的這班兵,也漸漸露出了不滿情緒。姓王的班長公然說:「馬童不過是個替罪羊!他一個小孩子,盜賣的哪門子軍火?人家爺爺是舉人,家裡良田千頃、騾馬成群,還缺那幾個小錢?依我看,他小子是死在那群浪乾娘手裡。怪不得老舉人說,『抗日抗日,抗得花天酒地。』」班長的牢騷是上午發的,下午,蔣政委就帶着兩個護兵來到我家。政委森嚴地說:「王木根,跟我去大隊部吧。」王木根瞪着眼,看着他的戰士,罵道:「哪個驢日的出賣了爺?」

戰士們面面相覷,臉色都灰都土,惟有啞巴孫不言傻呵呵地笑着,走到政委面前,比比劃劃地訴說着沙月亮搶婚之事。政委說:「孫不言,任命你為代理班長。」孫不言歪着頭看着政委的嘴。政委抓過啞巴的手,摸出鋼筆,在他手心裡寫了幾個字。啞巴把手掌彎過來,呆呆地端詳着。他興奮得手舞足蹈,黃眼珠放出了光彩。王木根冷笑着說:「這樣鬧下去,啞巴也要開口說話。」政委對護兵揮揮手。

護兵虎虎地上前,一邊一個夾住了王木根。王木根大叫着:「你們推完磨就殺驢吃,忘了我爆炸鐵甲列車的時候了。」政委不理睬王木根的喊叫,上前拍了拍啞巴的肩膀,啞巴受寵若驚,挺起胸脯,給政委敬了一個禮。胡同里,傳來王木根的吼叫:「惹惱了老子,把地雷埋在你們炕頭上!」

啞巴升任班長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我母親要人。當時母親正在司馬庫負傷後藏過身的那盤石碾子旁,為爆炸大隊粉碎硫磺。距離這盤碾子一百米處,上官盼弟指揮着幾個婦女,用小錘子砸着破銅爛鐵。距離上官盼弟她們一百米處,爆炸大隊的工程師帶領着學徒,鼓動着要四個壯漢才能推進拉出的大風箱,把狂風送進熔爐。在他們旁邊的沙地上,埋藏着一大片地雷模具。母親嘴上纏着毛巾,跟着拉碾的小驢團團旋轉。刺鼻的硫磺味兒辣出了母親的眼淚,熏得那頭螞蚱驢連續不斷地打着噴嚏。我和司馬庫的兒子蹲在一叢紫荊樹上,上官念弟遵照母親的指示嚴格看管着我們,不許我們接近碾子。啞巴背着漢陽造大槍,手裡玩耍着那柄他家祖傳的緬刀,搖搖晃晃地到了碾子旁。我們看到他攔住了驢,對着母親舉起緬刀,晃了晃,讓緬刀發出錚錚的響聲。母親在驢後,手持着一把磨禿了的笤帚,定定地望着他。他對着母親亮出了那隻寫着字的手掌,嘴巴里哈哈笑着。母親對他點點頭,似乎在祝賀他。接下來啞巴的臉上便變幻出許多表情。母親不斷地搖着頭,似乎在否定他的什麼請求。後來,啞巴揮起胳膊,對準驢頭打了一拳,那頭驢兩條前腿一軟便跪在了碾道里。母親大聲說:「畜生!

不得好死的畜生!「啞巴嘴巴歪歪地笑着,像來時一樣,搖搖晃晃地走了。

那邊,熔爐的出鐵口被長鈎子捅開了,白熾的鐵水瀉出坩堝,濺起一簇簇美麗的火花。母親揪着驢耳朵把毛驢拉起來。她走到紫荊樹下,扯下蒙嘴的、發了黃的白毛巾,掀起衣襟,把被硫磺熏白了的xx頭塞到我嘴裡。我正在猶豫着是否把這又臭又辣的乳頭吐出來時,母親猛然推開我,險些拽掉我初生的門牙。我想她的乳頭也一定奇痛無比,但她分明顧不上了乳頭。母親大踏步地往家跑,那條毛巾拎在她的右手裡,隨着她的步伐擺動。我仿佛看到那沾染着硫磺氣體的xx頭正急遽地摩擦着粗布衣襟,有毒的乳汁汩汩流淌,浸濕了她的衣服。母親周身流竄着電流,她沉浸在怪異的感覺里,如果是幸福那一定是極度痛苦的幸福。母親為什麼要用如此快的速度往家奔跑?我們馬上就得到了答案。

領弟!領弟呀,你在哪兒?母親喊叫着,從正房喊到廂房。

上官呂氏從堂屋裡爬出來,趴在甬路上,昂起頭,像只大青蛙。她的西廂房被兵占領。西廂房裡,五個士兵頭頂着頭趴在磨盤上,研究着一本毛邊紙釘成的破書。他們抬起頭來,驚訝地看我們。他們的槍掛在牆上,地雷懸掛在屋樑上,黑油油圓溜溜,宛若比駱駝還大的蜘蛛產出的卵。啞巴呢?母親問。士兵們搖搖頭。母親沖向東廂房。那張鳥仙的圖像胡亂地放在一張斷腿的桌子上,畫上放着半個吃剩的窩窩頭和一棵葉子碧綠的羊角蔥,青瓷大碗也在桌上,碗裡盛着一堆白色的小骨頭,難以分清是鳥骨還是獸骨。啞巴的槍掛在牆上,地雷懸掛在房樑上。

我們站在院子裡,絕望地喊叫着。士兵們從廂房裡跑出來,連聲問着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啞巴從蘿蔔窖子裡爬上來。他身上沾着一層黃色的土和一些白色的霉斑,臉上掛着心滿意足的疲倦神情。

母親頓足長吼:「我糊塗啊!」

在我家地道的盡頭,那個陳年草垛下邊,啞巴姦污了三姐上官領弟。

我們把她從地道里拖出來,把她抬到炕上。母親流着眼淚,用那條滿是硫磺味兒的毛巾,蘸着一盆水,一點一點地,仔細地擦拭着領弟的身體。母親的眼淚落在領弟身上,落在她那隻留着牙印的Rx房上,她的臉上卻是動人的微笑。她的眼睛裡閃爍着美麗的、迷死活人的光彩。

五姐聞訊跑回來,直着眼看着三姐。她一句話也沒說,跑到院子裡,從腰裡拔出一顆木柄手榴彈,拉開弦,扔進東廂房裡。手榴彈臭火,沒有響。

槍斃啞巴的地方就是槍斃馬童的地方:村子南邊,一個中間生長着臭蒲、邊上倒滿垃圾的臭水坑。啞巴被五花大綁着推到坑邊,幾十個兵持槍站成一排。

蔣政委向圍觀的百姓做了慷慨激烈的演講。演講畢,士兵們拉開槍栓,把子彈推上膛。政委親自發布命令。子彈即將出膛時,穿着一身白衣的上官領弟翩翩而來。她的步態輕盈,飄飄欲仙。鳥仙來了!有人說。鳥仙的傳奇經歷和神奇的事跡立即被人們回憶起來,大家都忘了啞巴。那時刻是鳥仙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她在眾人面前舞蹈着,像沼澤地里的仙鶴。她的臉鮮艷極了,像紅荷花,像白荷花。她身材勻稱,腫脹的嘴唇十分誘人。她舞蹈着靠近啞巴,突然停住腳步,歪着腦袋,看着啞巴的臉,啞巴咧嘴傻笑。她伸出手,摸摸啞巴氈片般的捲髮,捏捏他蒜頭般的鼻子。最後,她竟然伸出手,握住了啞巴雙腿間那個造了孽的傢伙,歪回頭,對着眾人哧哧地笑起來。女人們慌忙歪頭避開,男人們卻痴迷地看着,臉上掛着鬼鬼祟祟的笑容。

政委咳嗽一聲,很不自然地說:「拉開她,執行槍決!」

啞巴昂着頭,嗷嗷怪叫,可能是表示抗議。

鳥仙的手始終摸着他的傢伙,厚唇上浮着貪婪的、但極其自然健康的欲·望。

沒有人願意執行政委的命令。

政委大聲地問:「姑娘,他是強xx還是順奸?」

鳥仙不回答。

政委說:「你喜歡他嗎?」

鳥仙依然不回答。

政委從人群中找到了母親,為難地說:「大嫂,您看這事……依我看,不如索性讓他們成了親吧……孫不言有錯誤,但肯定不是死罪了……」

母親一言不發,轉身走出了人群。她走得很慢,步履艱難,好像背上馱着一座沉重的石碑。人們回望,直到聽到她突然發出了嚎啕聲,才把目光分散了。

「給他鬆綁吧!」政委有氣無力地說一句,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