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噴泉:第三部 洪鐘 23.太空推土機 線上閱讀

「你之所以遇到麻煩,摩根博士,是因為你走錯了星球。」坐在輪椅里的人說。

「我不禁想到,」摩根盯着客人的生命保障系統回敬說,「這句話對你也是適用的。」

人民火星銀行副行長會心地微笑了一下。

「我到這裡反正只待一個星期,此後就要回到月球上低引力的舒適環境裡。哦,非走不可的話,我可以行走——不過我寧可坐着,這樣舒服些。」[1]

[1]這位銀行家坐輪椅不是因為肢體癱瘓,而是因為他長期生活在火星上,適應不了地球的引力。從火星到地球,他的體重比原來增加了三倍。

「那你親臨地球到底有何打算呢?」

「在某些情況下,親臨現場看一下是完全必要的。同流行的意見相左,我認為單靠通信聯繫是遠遠不能解決問題的。我相信你有同感。」

摩根點點頭,情況確實如此。他想到,看看某種材料的結構,摸摸岩石,踩踩腳下的泥土,聞聞叢林的氣息,體驗一下水花濺到臉上的感覺,這一切在他的工程中起過至關重要的作用。很可能,到了將來某個時候,或許連這些感覺也可以靠電子技術轉送——其實現在已經有人在做這種試驗了,只是還很不成熟,且耗費太高。然而,現實終究是不可替代的,應該隨時謹防被假冒。

「假如你專程到地球來看我的話,」摩根說,「我深感榮幸。不過,如果你要我到火星上工作,那可就白費時間嘍。我享受着退休生活,現在我有時間同親戚朋友們見見面,逍遙自在,不打算另起爐灶了。」

「可是您才五十二歲。您打算怎樣打發日子呢?」部長深表惋惜地問。

「容易得很,十多個課題等待着我,我可以把有生之年獻給其中任何一項。古時那些工程師們——羅馬人、希臘人、印加人——我一直很感興趣,卻始終沒有時間去研究他們。有人邀請我到地球大學任教,還建議我編寫一本高級建築教材。我想深入研究應用活性元素校正風和地震等動力荷載的問題,提出一些新見解。此外,我仍然擔任着普通大地構造學學會的顧問,我正在準備寫一份關於地球建設公司行政管理的報告……」

「受誰之託呢?我猜不會是柯林斯參議員吧?」

「不是。」摩根苦笑着說,「我想報告寫出來會有用的。再說我也許可以通過這工作驗證一下自己的某些想法……」

「不過,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您遲早會對寫文章和講課感到厭煩的,就像對眼前的挪威美景一樣。這些湖泊和冷杉,就像你的寫作和談話一樣,終將會發膩的。摩根博士,您可是一位從事創造性勞動的人,不去塑造宇宙,您就絕不會感到真正的快樂啊!」

摩根沒有回答。這些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了。

「我想,你我所見略同。」銀行家說,「假如我告訴你,我的銀行對太空梯懷有濃厚的興趣,你做何感想?」

「我持懷疑態度。我找過你們,但得到的回答是——這是個好主意,但是目前階段一個子兒也投不進去,因為全部資金都得用在火星開發上。這是老生常談啦,我聽得耳朵都起老繭嘍——結果到頭來,當我已經不再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們卻說什麼我們將樂於幫助……」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眼下整個情況起了變化。現在,我們支持您建造升降機。不過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火星。您感興趣嗎?」

「有可能。請說下去。」

「想想有利條件吧。火星上的引力只有這裡的三分之一,同步空間軌道的高度也可以降低一半。我方人員估計,火星太空梯系統耗資不足地球系統的十分之一。」

「這完全有可能。」行長的談話顯然引起了摩根的興趣。

「這還不是全部。火星上大氣雖然稀薄,颶風還是有的,可我們有風颳不到的高山。地球上的斯里坎達山——只不過是一座可憐的、五千米高的小山而已。而我們那座恰好位於赤道的帕沃尼斯山卻高達兩萬一千米,並且沒有火星和尚長期租賃地皮賴在山頂……火衛二的位置,您一定記得,它就在靜止軌道上方只有三千公里處,因此我們已有現成的二百萬兆噸物質停留在好位置上,可以起到錨固作用。」

「這會產生如何保持同步等一系列有趣的問題,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見見測算出火衛二運動規律的那些人。」

「眼下不行。他們全在火星上。你必須到那兒才能見到。」「我有點兒動心了,不過我還有幾個問題。」

「請講。」

「地球必須有太空梯,其理由我不說你也知道。」摩根沉默了一會兒,「火星要它有什麼用呢?你們的太空客貨運量只相當於地球運量的一小部分,預計的增長率也小得多。」

「我正想着你什麼時候提出這個問題呢。」

「喏,我現在提出來了。」

「您聽說過『厄俄斯』工程嗎?」

「沒聽說過。」

「厄俄斯是希臘語,表示黎明。這是一項使火星回春的計劃。」

「哦,當然啦,這件事我略知一二。你們是不是想把極冠融化掉?」

「正是。假如能把所有那些由水和二氧化碳組成的冰融化掉,就會產生幾種效應。大氣的密度會增加,將來可以逐步做到不需穿密封衣,再過些時候,空氣甚至可能變得適於呼吸。火星上將出現河流和不大的海洋,隨後就會生長出植物——終至實現精心規劃的生物體系,兩個世紀後,火星將變成伊甸園。它是太陽系裡唯一可以用已知技術改造的行星,而金星太熱了。」行長描繪了一幅引人入勝的景象。

「事情很清楚。可這跟升降機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需要將幾百萬噸設備運送到空間軌道上去。要給火星加熱,唯一可行的辦法是使用若干個直徑達幾百公里的太陽反射鏡。這種設施,先是用來融化極地冰冠,以後會用來保持舒適的溫度。」

「你們在火星與木星之間的各個小行星上不是有許多礦場嗎?那裡難道不能提取所需的全部材料嗎?」摩根不解地問。

「當然可以得到一部分材料,但適用於反射太陽能的優質鏡子是鈉制的,而鈉在宇宙中是很稀少的。需要的時候我們只好到塔爾西鹽床去開採——幸運的是,它就在帕沃尼斯山腳下。」

「這工程需要多少年?」

「不出意外的話,第一階段需要五十年時間,大致到你百歲大壽的時候完成——保險師說,你見到這一天的概率為百分之三十九。」

摩根呵呵笑了。

「我對深入細緻搞研究的人總是敬佩得五體投地。」

「不注意細節,我們在火星上就無法生存下去。」「行。不過我還有許多保留意見。比如說,資金的籌措……」

「那是我的事,摩根博士。我是銀行家,你是工程師。」

「沒錯,雖然你對工程學似乎挺在行,而我也深入學過經濟學。在決定要不要參與這樣一項工程之前,我想要一份詳盡的預算項目分類材料……」

「可以給你……」

「——這只是第一步。」摩根說,「可能你還沒有完全了解,為了實現這項工程,我還有大量研究要做,涉及五六個領域——超級纖維材料的批量生產,太空梯的穩定性和控制問題——我簡直可以說上整整一個晚上。」

「那倒大可不必。我們的工程師們已經詳細閱讀了你的所有報告書,他們建議搞一個小規模模擬試驗,既能夠解決許多技術問題,又可以驗證設計方案在原則上是否可行。」

「可行性包在我身上。」摩根道。

「我同意您的意見。不過,只要是直觀的表演,無論它原始到何種程度,總會使許多看法得到改變。您可以搞一個儘可能小的太空梯系統——乾脆就是一根掛着幾公斤重物的金屬絲,把它從空間軌道投放到地球上。是的,降落到地球。在這裡取得成功的話,到火星上就更不用說了。然後你再利用這種系統運點什麼東西上去,讓所有人都看到火箭確實是過時了。這個實驗是比較省錢的,但它足以提供基本數據和基礎訓練,在我們看來,它還可以省去今後多年的爭論。我們可以去找地球政府、太陽系基金會和其他行星銀行,向他們示範結果。」

「實際上你已經全都策劃好了。你要我什麼時候答覆?」

「老實說,最好現在就答覆。但不管怎麼說,事情總還可以緩一緩。」

「好吧,那就請你把現有的設計研究、成本分析和其他材料全給我吧。」摩根使用了非常明確的措辭,「材料一看完,我就把決定告訴你——哦,最多一個星期。」

「謝謝您。這是我的號碼[2],您隨時可以跟我聯繫。」

[2]號碼由字母和數字組成,既是身份證號碼,又包含着可視電話、駕駛執照、病歷和保險等方面的號碼。

摩根把銀行家的身份證插入他通信機的存儲孔,核對了顯示屏上的輸入確認。身份證還沒有歸還,他已經打定主意了。

要是火星方面的計算沒有出現重大錯誤——發生錯誤的可能性是極小的——那麼,他的退休生活將到此結束。摩根對自己是頗有自知之明的——在一些不那麼重要的問題上,他往往難以做出決定,而在生命的轉折關頭,則是連一秒鐘也不會猶豫。

他歷來知道該怎麼辦,而且很少出錯。

在現階段,本不宜把太多智力資本或感情資本投入到一個最終可能化為烏有的項目中。但當行長完成了此行第一階段的任務、坐在輪椅上離去的時候——他將經由奧斯陸和加加林返回太平港——摩根卻發現,自己原本打算在這個漫長的北方之夜裡要做的一些事情再也干不下去了。他心裡亂作一團,突然改變的未來讓他浮想聯翩。

他煩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幾分鐘後在書桌旁坐了下來,動筆列出應予優先考慮的事項,依照一種顛倒的順序,從最容易了結的任務開始。然而,才過一陣子,他就發現自己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這種平淡的例行事務上。他心裡痒痒的,有件事情糾纏着他,吸引着他的注意力,而他全神貫注思忖時,那件事立刻逃得無影無蹤,好像一個熟悉而一時聯想不起來的詞彙似的。

摩根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從桌旁站起身來,走到飯店西側的走廊上。夜平靜無風,寒意並不襲人,反倒使人精神振作。天上繁星燦爛,一鈎淺黃色的蛾眉月正向着自己在峽灣中的倒影漸漸地降落。峽灣是那樣地幽暗平靜,仿佛是一塊光潔的烏木板。

三十年前,他與一個姑娘幾乎就站在這裡,可眼下他再也無法清晰地想起她的長相了。他倆當時在此慶賀獲得第一個學位

——這是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他們都很年輕,樂於互相為伴,其實這就夠了。鬼使神差地,在這人生的關鍵時刻,漸漸淡忘的往事竟然把他帶回到特羅爾瑟文峽灣。假如當年那位二十二歲的青年學生知道,未來三十年後,他會回到這個記憶中的快樂地點,當時的他會做何感想呢?

回想往事,摩根沒有一絲懷舊或自憐之感,唯有一種緬懷過去的興味。他和英格麗德和和氣氣地分了手,甚至沒有考慮訂立通常為期一年的試行婚約,而他對此一刻也沒有懊悔過。她又交了三個男友,讓他們都消受了幾分失戀之苦,然後自己在月球委員會覓得一份工作。此後摩根同她失去了聯繫。或許她現在就在那個明亮的新月上面,月色幾乎可與她的金髮相匹配。

火星又在哪兒呢?摩根自愧地承認,他甚至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看見那顆星星!他的目光沿着黃道面尋覓過去,從月球直到光耀奪目的金星以遠,在璀璨的漫天繁星中,他並沒有找到任何同那顆暗紅色行星相似的東西。真是不可思議!他,這個從來沒有到過月球空間軌道以外的人,很快就要去欣賞那副壯麗輝煌的緋紅色景觀,注視着兩個小月亮迅速變換它們的月相了……

……就在轉眼間,他的幻想突然破滅。摩根好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隨即快步走回飯店,良宵美景已被他置之腦後。

他的房間裡沒有通用控制台,所以不得不到下面休息廳里調閱所需的資料。倒霉的是,小單間被一位老太太占用了,她花了好長時間調閱資料,摩根急得差點兒要捶門。老女人終於慢吞吞地走出來,咕噥着說了聲對不起,於是摩根單槍匹馬地同全人類積累的藝術和知識寶庫打起了交道。

學生時代,摩根不止一次地在檢索比賽中奪魁,在指定時間內匆匆回答嚴酷的裁判挖空心思羅列出來的各種錯綜複雜的問題(例如:「在大學生棒球冠軍賽雙方得分總數最高的那一天,世界上最小的國家的首都大氣降水量是多少?」摩根回想起這個問題,總是倍感親切)。後來他的檢索技術日臻純熟,而眼下要調閱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三十秒鐘後,資料顯示出來了,比他實際需要的詳盡得多。

摩根望着顯示器的屏幕足有一分鐘,然後困惑不解地搖了搖頭。

「他們不可能把這個問題忽略了!」他喃喃自語,「可他們能採取什麼對策呢?」

摩根按了下「書面副本」的按鈕,隨後把那頁打印紙帶回房間,以便作更加詳細的研究。但是研究什麼呢?問題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給人當頭一棒。他納悶的是,自己是否忽略了同樣明顯的解決辦法,提出這個問題會不會招來他人的恥笑?

然而,問題是無法迴避的。

摩根看了看表,時間已過午夜。這件事必須立即弄清楚。

令摩根稍感寬慰的是,行長馬上有了回音。

「但願沒有把你吵醒。」摩根有點兒言不由衷地說。

「沒有——我們正要在加加林着陸。出了什麼問題?」

「火星的那個月亮——火衛一,質量大約十萬億噸,以每秒兩公里的速度運行着。它是一台宇宙推土機,每十一小時從太空梯旁邊經過一次。我還沒有算出準確的概率,但是可以肯定,每隔幾天難免碰撞一次。」摩根以肯定的語氣說。

線路另一端沉默了好長一陣子。然後銀行家說:「這個問題甚至連我都能想象得出,在火星上工作的夥伴會有答案的。或許咱們只好把火衛一挪一挪了。」

「挪不動——質量太大。」

「我會立即同火星取得聯繫。眼下時延是十二分鐘。一小時內我會得到答覆的。」行長果斷地做出了決定。

但願如此,摩根暗想。最好是佳音——假如我真的要接受這份工作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