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噴泉:第二部 寺廟 20.起舞的大橋 線上閱讀

即便在這個即時通訊和全球快捷交通均已實現的時代,也並非什麼東西都可以用電荷模式貯存起來。還有一些物品不得不以其他模式儲存,例如古籍、專業證書、榮譽獎章、工程模型、材料樣品、藝術家的工程透視圖(不像計算機畫得那麼精確,卻有很好的觀賞價值),當然還有鋪滿整片地板的地毯,高級官員們都欣賞的。

摩根的辦公室設在內羅畢市[1]地球建設公司總部無規則樓房的第六層——陸地部樓層,他平均每個月有十天左右的時間是在那裡度過的。它下面一層是海洋部,上頭一層是行政部,也就是董事長柯林斯和他手下人員的辦公室。建築師熱衷於天真的象徵主義,把頂層留給了太空部,屋頂上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天文台,配有一架終年失修的三十厘米望遠鏡——因為只有在辦公室聚餐的時候才使用,其觀察對象往往與天文相去十萬八千里。「研究員」們最中意的目標是同總部大廈相距只有一公里之遙的「三星」大飯店的窗戶。

[1]肯尼亞首府。

由於摩根同他的兩個秘書(其中之一是電子計算機)時刻保持着聯繫,因此當他從北非自治共和國短程飛行回來,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按照往昔的標準來看待的話,他的機構實在小得出奇,歸他直接領導的男女工作人員尚不足三百名,但他們掌握的計算和信息處理能力卻比地球上的全體居民加起來還要強。

「嘿,你跟酋長談得怎樣?」其他人一走,他的副手和老朋友沃倫·金斯利便問道。

「不怎麼樣。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我們怎能讓這麼一個愚蠢的問題扯住後腿?法學家們是怎麼說的?」摩根問道。

「我們肯定得請世界法庭裁決。假如法庭同意這是一個事關公眾重大利益的問題,那麼我們那些尊敬的朋友就得搬家……否則,情況就會複雜化。或許,請你給他們來一次小小的地震?」

摩根是普通大地構造學學會理事會成員,因此這事成了他和金斯利之間常備的笑料。可是,就連大地構造學家們——對於人類來說,這應該是一件幸事——也始終沒有找到控制地震的方法。人們只是學會了可靠地預告地震,並在地震造成嚴重破壞之前把能量以無害的方式釋放出去。即便做到這個程度,成功的記錄至多也只有百分之七十五。

「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摩根聳了聳肩,「喏,其他問題怎麼樣?」

「都開始模擬了——你現在要看看嗎?」

「好哇——看看最棘手的問題吧。」

辦公室窗戶暗了下來,室內中央出現了一個由發亮線條組成的地球模型。

「瞧這個,萬,」金斯利說,「這裡就是那個鬧彆扭的地方。」

空蕩蕩的空間中開始出現一行行字母和數字——速度、業載、加速度、中轉時間。附有經度和緯度圈的地球模型在地毯上方盤旋着。從地球上升起一條亮線,直至比人稍高一點的地方,它代表移動着的空間軌道塔。

「模擬速度是正常速度的五百倍,橫向比例擴大五十倍。我們開始了。」沃倫解釋。

某種無形的力開始拉拽那條光線,使它偏離垂直方向。攝動在向上擴散,這是利用電子計算機模擬貨載在地球重力場作用下的運動。

「偏離量多少?」摩根問。

「大約二百米。它將要達到三百米,而在此之前……」

亮線斷了。空間軌道塔被截成兩半,兩截分別以減速運動(代表每小時數千公里的實際速度)相互分離開來——一段彎曲着落回地球,另一段往上拋向太空……這個想象中的災難,暫時還只存在於計算機的大腦里,但幾年來卻一直困擾着摩根。

那部兩百年前拍攝的電影他至少看過五十遍了,有些片段他是一幀一幀仔細觀看的,直到每一個細節都銘記在心。它是有史以來拍攝過的最昂貴的紀錄片,至少在和平時期是如此——每一分鐘都讓美國政府花費了數百萬美元。

冷漠無情的鏡頭清楚地照下了一座飛越峽谷的纖細(太纖細了!)而優美的大橋[2],以及一輛被受驚的駕駛者遺棄的孤零零的轎車。這不足為奇,因為大橋出現了人類整個工程史上從未見過的異常現象。

[2]這裡指的是塔科馬海峽橋。此橋為橫跨美國皮吉特海峽連接奧林匹克半島和華盛頓州大陸的第一座懸索橋,代表着人類工程史上最重大的失敗。此橋開放四個月後,於1940年11月7日晨在時速68公里的大風中斷裂。經調查確證,事故是因為橋面和未用腹桁架加固的板梁未能吸收大風的紊流所致,而狹窄的雙車道橋面使主跨有很大的可彎曲性。這座橋的空氣動力反應之所以如此脆弱,是因為當時對空氣動力學的認識還很膚淺。這次事故推動了空氣動力學的研究並取得重大進展。1950年該橋進行了改建。

千萬噸金屬居然開始表演輕巧的高空芭蕾舞。從側面看上去,你可能誤以為那是一座橡皮橋而不是鋼鐵大橋。高達數米的起伏震盪波緩緩掃過橋體,懸吊於橋墩之間的橋面起伏扭動,像一條憤怒的巨蟒。沿着峽谷刮來的風帶着人耳聽不見的振盪波,卻與這座在劫難逃的大橋發生諧振。起初的幾小時,振盪逐漸增強,但誰也預想不到它會怎樣終結。大橋持久的臨終掙扎最終成了授予設計師們的一紙獎狀,他們本來是完全可以謝絕這種嘉獎的。

突然,懸吊鋼纜斷裂了,像一條條致命的鋼鞭向上揮去。大橋的路面塌落到萬丈深谷之中,吊橋的碎片旋轉着飛向四面八方。即便按正常速度放映,最後的災變看來都像是用慢動作拍攝的一樣。災禍的損失太嚴重了,在人們的記憶里沒有哪一場災難可以與它相提並論。實際上,整個事件只不過延續了五秒鐘而已。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橫跨塔科馬峽谷的大橋在技術史上取得了不可磨滅的地位。兩個世紀之後,在摩根辦公室的牆上掛上了一幅它最後時刻的照片,上面附有這樣的說明文字——「我們最差勁的產品之一」。

對於摩根來說,這並不是戲謔而是座右銘,它時刻提醒他——意外災禍隨時可能出現。設計直布羅陀大橋時,他研讀了馮·卡爾曼[3]對塔科馬海峽橋的經典分析,儘可能從過去代價最昂貴的錯誤中吸取教訓。這堂課沒有白上,即使在來自大西洋最猛烈的颶風襲擊下,直布羅陀大橋也沒有出現嚴重的振動問題,只是車行道偏離了中心線一百米,而這種情況是同設計數據嚴格相符的。

[3]20世紀美國偉大的工程學家,生於布達佩斯,1936年加入美國籍,開創了數學和基礎科學在航空、航天和其他技術領域的應用。

然而太空梯是進入未知領域的一次大躍進,出現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意外情況幾乎是無法避免的。大氣層這一段的風力容易估計,但還必須把業載停止和啟動引起的振動考慮在內——在這樣一個龐大的結構上,甚至太陽和月球的潮汐效應也會引起振動。這些因素不僅各自起作用,而且也會綜合起來起作用。按所謂「最糟的情況」來考慮,這些因素說不定還會與偶然發生的地震聯合,使局面更加複雜。

「這種載荷規範的全部模型得出的結果是一致的。」沃倫說,「振動逐漸增強,最終在大約五百公里高處出現斷裂。必須大幅度增加振動阻尼。」

「這正是我擔心的。需要增加多少?」摩根問。

「一千萬噸。」

憑着工程上的直觀經驗,摩根的估計也是這個數字。現在計算機證實了這個數字——他們必須在軌道上增加一千萬噸「錨固」質量。

即便按照地球的土方標準計算,這麼大的質量也不是小事一樁,相當於直徑兩百米的一塊大圓石。他的眼前出現了以塔普羅巴尼的天幕為背景的亞卡加拉山。

把那座山拔高四萬公里,讓它插入太空——虧你想得出來!幸運的是,可能用不着那樣做,畢竟還有兩種替代辦法。

摩根一向鼓勵手下的工作人員儘量發揮獨立思考的精神,這是培養責任感和減輕領導者自身工作量的唯一方法。他那一班人已經多次找到被他忽略的解決辦法。

「你有什麼高招,沃倫?」他平靜地問。

「我們可以利用設在月球上的彈射器發送一千萬噸月岩,這是一項費時費錢的工作,我們還需要一個太空操作站接收這些材料,並把材料送入預定的軌道。此外,這麼做還涉及心理問題……」

「我明白。我們不能再弄出一個聖路易斯·多明戈……」摩根沉思着點了點頭。

聖路易斯·多明戈是南美洲的一個小村莊(幸虧很小),一塊預定供某個低軌道空間站使用的月球金屬意外地落到了這個村子裡。就這樣,由於引導錯誤,地球上出現了第一個人工隕石坑,導致二百五十人死亡。從此以後,地球上的居民對於「宇宙發射」就持強烈的反對態度了。

「要是能夠利用某個空間軌道合適的小行星,事情就好辦得多了。」沃倫繼續說,「我們已經注意到有三顆這樣的小行星。那裡最好有製造超級纖維所需的碳。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石二鳥』了。」

「這石嘛……似乎是大了點兒,但這種設想我很欣賞。月球彈射器恐怕不適用——發射一百萬個十噸重的石球會耽誤幾年工夫,而且一些石球肯定會偏離軌道。假如找不到足夠大的小行星,咱們還可以用太空梯送上石塊去補足——能避免這樣做的話,我是不喜歡浪費那麼多能量的。」

「這種方法可能是最經濟的。有了最新核聚變電廠的效率,把一噸貨物送上軌道僅僅消耗價值二十美元的電。」

「你對這個數字有把握嗎?」

「這是中央電站的報價。」

摩根沉默了幾分鐘,「假如是這樣的話,那航空航天工程師們可就要恨死我了。」他在心裡補充了一句:幾乎像尊敬的帕拉卡爾馬一樣恨我入骨。

其實,這話他說得並不公道。真正信奉佛門教義的人是不可能萌發仇恨之心的。在廟裡的時候,他從喬姆·戈德堡博士眼裡看到的僅僅是不可調和的對立情緒。

對方要運用一切可能的手段進行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