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這樣愛:第三章 海外歸來(二) 線上閱讀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到台里錄音,最近台里正在錄製名著系列廣播劇,配音是我的老行當,所以無論如何是推辭不了的。這次錄的是《簡愛》,跟我搭檔配音的是同事文華,他本是播音室的,因其嗓音渾厚又極具磁性,被導演馮客抓來配羅切斯特的音了。這小子最近剛結婚,情緒卻不太好,精力也不集中,也難怪,如果不是看在跟馮客是死黨的份上,打死他也不會放着好好的蜜月不過,在錄音棚里一關就是十幾個小時錄廣播劇。

我們的錄音勉為其難地進行着,雙方配合得很吃力,主要是缺少默契,而且文華也確實不夠投入——

簡:格雷斯•普爾究竟是誰?你為什麼要留着她?

羅:我別無辦法!

簡:怎麼會?

羅:你忍耐一會兒,別逼着我回答!我,我現在多麼依賴你!唉,該怎麼辦?簡!有這樣一個例子,有個年青人,他從小就被寵愛壞了,他犯下個極大的錯誤。不是罪惡,是錯誤,它的後果是可怕的,唯一的逃避是逍遙在外,尋歡作樂。後來他遇見個女人,一個二十年裡他從沒見過的高尚女人,他重新找了生活的機會,可是世故人情阻礙了他,那個女人能無視這些嗎?

(文華把這段詞念得很平,沒有絲毫的情感在裡面,玻璃房外的導演馮客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簡:你在說自己?羅切斯特先生?

羅:是的!

簡:每個人以自己的行為向上帝負責,不能要求別人承擔自己的命運,更不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

羅:哼!你不覺得我娶了她,她可以使我獲得完全的新生?

簡:既然你問我,我想不會!

羅:你不喜歡她?說實話!

簡:我想她對你不合適!

羅:啊哈,那麼自信!那麼誰合適?你有沒有什麼人可以推薦?哼!唉,你在這兒已經住慣了?

(這小子,念這詞時居然打起了哈欠,馮客在外面已經咬牙切齒了,我知

道他的忍耐快到極限。)

簡:我在這兒很快·活!

羅:你捨得離開這兒嗎?

簡:離開這兒?

羅:結婚以後我不住這兒了!

簡:當然!阿黛勒可以上學,我可以另找個事兒……我要進去了!我冷!

羅:簡!

簡:讓我走!

羅:等等!

簡:讓我走!

羅:簡!

簡:你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她跟你與我無關!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於離開我,就象現在我難於離開你。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面前。

(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這段詞,每念到這裡情緒就很激動,仿佛是我靈

魂的告白,只是我跟誰告白呢,跟誰呢?一想到這情緒更激動了,念着念着眼

眶變得潮濕,內心也跟着一陣刺痛。)

羅:簡……

簡:讓我走!

羅:我愛你!我愛你!

簡:不!別拿我取笑了

羅:取笑?我要你!布蘭奇有什麼?我對她不過是她父親用以開懇土地的本錢!嫁給我!簡!說你嫁我!

(文華快接不上氣了,我在一旁看着很為他捏把汗,因為外面的馮客臉都

在抽筋了,簡直要一觸即發,但我還得把錄音繼續。)

簡:是真的?

羅:唉!你呀!你的懷疑折磨着我!答應!答應!

簡:我愛你,愛德華!

簡依偎在羅切斯特的胸前,羅切斯特緊緊地抱住了她,這是另一個同事阿

慶在旁邊配的話外音,而文華則有氣無力地繼續折磨大家的耳膜:上帝饒恕我!別讓任何人干擾我!她是我的!我的!

「停!」

馮客終於忍無可忍了,在玻璃房外作了停的手勢,猴子似的躍上前,衝着錄音機房張牙舞爪:「文華,我的大爺,你今兒是怎麼啦?感覺,感覺,我要的是感覺,不是要你念課文……」

「我,我怎麼噠?」文華拿下耳麥氣呼呼地反問,剛才還是普通話,馬上就換成了長沙話。

馮客不是本地人,長沙話講得很蹩腳,嘶啞着嗓子就快昏厥,「勃朗特要是聽到咯配音,會從墳墓里跳出來的哩!拜託了兄弟,你學學人家考兒……」

一聽這話,文華就火了,嗓音提到了相當的高度:

「呃,馮猴子,怎麼能拿我跟考兒比呢,人家是搞過專業配音的,我可是被你趕鴨子上架才折騰到這來的……」

「行,行,我說不過你,你不是專業的,我又是專業的?」馮客伸長脖子的樣子很滑稽,爭辯道,「你是趕鴨子,我才是鴨子呢!」

兩秒鐘的靜止。然後「轟」的一聲,錄音房裡頓時笑翻了。文華剛才都是一臉怒容,轉眼就笑得快背過氣,阿慶更是笑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叫救命,「你……你也太抬舉自己了,你咯個樣子也能做鴨?」

又是一陣鬨笑。看來今天要想繼續錄音幾乎不可能。馮客下不得地了,臉紅得象個猴屁股,徹底沒轍:「好,好,今天就到這裡算噠,你們橫豎是不想幹了……」話音剛落,房裡房外就一陣歡呼,文華第一個丟掉耳麥,長吁一口氣,「總算喊停噠……馮猴子,你真是的,明天都是元旦了,今兒還加班。」

馮猴子是導演馮客的外號,生得瘦,一張猴臉兒渾然天成。而猴子就是猴子,什麼時候都精神抖擻,甭管別人怎麼熬得兩眼發黑東西不辯,馮猴子始終保持最佳工作狀態,一雙小眼睛/亮/亮……要命的是,他不光眼睛利索,耳朵更是靈敏異常,一丁點的氣息不到位或者吐詞不清都會被他揪住,一句話錄個把小時的事常有。所以一場錄音下來,大家都東倒西歪,只有他一個人氣定神閒地指揮這指揮那,聽到抱怨聲,他並不生氣,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冒搞錯,你們怪我?我有么子辦法嘍,上面催得緊,春節的時候拿不出節目,我怎麼向上面交代?」

「上面」指的是電台領導。馬上就是台慶五十周年了,台里為了吸引聽眾推出世界名著系列廣播劇(以前是每逢春節才錄廣播劇的),事實證明,名著的魅力加上完美的配音,這樣的節目相當受歡迎,每次一推出就會在觀眾中掀起一股名著熱潮。台長老崔自稱「猴王」,非常擁護年輕人,帶領一群忠心耿耿的猴兒們決定將這個全新的文化理念發揚光大,儘管台里經費緊張,也沒有影響《簡愛》的正常上馬,為了趕檔期,以馮客為首的節目組已經連續奮戰了十幾個日夜。

也確實挺累的,我晚上做節目,白天錄音,體力已嚴重透支,如果不是真心喜歡這份工作,早撐不住了,因為自從數年前在祁樹傑的干預下終止配音工作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戲裡戲外交錯重疊的感覺了。不知為什麼,我很迷戀這種感覺,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永遠泅在戲裡不出來,戲裡至少有羅切斯特深情地愛着我,現實中呢,沒人愛,沒人疼,什麼都沒有!

「考兒,我覺得你今天的台詞說得很有感覺,有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馮客習慣跟我講普通話,看着我笑嘻嘻的說。

「是嗎?」我也看着他笑,「其實是跟大夥合作愉快,心情舒暢,念起詞來才順。」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看馮客笑,有種孩子式的純真,儘管他也算是奔四的老爺們了。

「我看未必,是不是正在念愛中,念詞才有感覺呢?」阿慶的嘴巴從來閒不住,她可能觀察到最近總有個男人給我打電話,就誤會我有狀況了。

她這人就是古道熱腸,年近四十了性格卻比十幾歲的妹子還活波,因為年輕的時候演過〈〈劉海砍樵〉〉裡面的胡大姐,到現在大夥還是叫她「胡大姐」,我們都挺喜歡她的。在這個電台里,幾乎人人都有外號或別稱,台長老崔自稱為「猴王」就不必說,脾氣火爆的導播劉建成則成了眾人眼中的「牛魔王」,技術科超級骨感的小王就被人叫做「琵琶精」,新聞主播唐斌天生一張小白臉兒,自然就是「唐僧」了,至於我,不知為何被同事們親切的稱呼為「白娘子」,可能是我姓白(辛虧沒叫我白骨精)。

「真的啊,白娘子戀愛噠?什麼時候的事嘍?」同事們一聽到風聲趕緊跟着起鬨。我苦笑着搖頭,沒理會大家,連馮猴子請客都謝絕了,中午要趕到佳程去參加祁樹禮的開業慶典,米蘭還在那等着我呢。

「呃,娘子,記得元旦後按時開工哦。」馮客追出來喊,他存心惡作劇,經常把前面的「白」字省掉。我回頭看見阿慶一腳踹了過去,對着他後腦勺就是一下:「臭小子,想占我妹子的便宜,活膩了……」

「胡大姐,我的姐呀,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哪啊……」馮客回過身雙手作揖。阿慶立即用地道的長沙話唱道,「我把你比畜牲,不差毫分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