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噴泉:第一部 宮殿 7.「神王」的宮殿 線上閱讀

萬尼瓦爾·摩根沒睡好,這很不尋常。他一向引以為豪的就是自己的洞察力。倘若夜不能寐的話,他想知道原因何在。

他望着拂曉前初照的亮光映在飯店客房的天花板上,聽着異鄉銀鈴般的鳥鳴,開始慢慢整理思緒。如果沒有未雨綢繆的本事,他就絕不可能成為地球建設公司的高級工程師。雖然誰都免不了受到機會和命運的困擾,但他已經採取了一切明智的手段來保護自己的職業生涯——尤其是保護自己的名聲。他盡了一切努力,保證自己的未來萬無一失,即便他猝然死去,計算機記憶庫里的程序也會在他身後實現他的夙願。

直到昨天,他才聽人說起亞卡加拉山。幾個星期以前,他大腦中的邏輯推理無情地迫使他來到這個島上時,他對塔普羅巴尼還只是模模糊糊略有耳聞。現在他本該走了,但他的使命還沒有開始。他不介意自己的日程被稍微打亂,真正讓他心煩意亂的,是他覺得自己受到了神秘力量的推動。這是一種敬畏感,他對之產生了熟悉的共鳴,他小時候便有過這種體驗。當時,他在基里比利公園的花崗岩獨石柱旁放飛了那個斷線風箏——獨石柱是很久以前毀壞的悉尼港大橋的橋墩。

山一樣的橋塔對他的童年產生了決定性影響,改變了他的命運。或許他命中注定要當一名工程師,但出生地這個偶然因素,讓他一開始成了橋樑建築師。他是從摩洛哥走向西班牙的第一人,腳下是地中海的怒濤——在那一刻,他做夢也沒想到前面還有更驚人的挑戰。

若能完成眼前的任務,他將成為未來幾個世紀裡全人類的象徵。

他的心力、體力和意志力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他沒有時間用於悠閒的消遣。他被另一個建築工程師的成就迷住了,此公已死兩千年,屬於迥異的文化。再說,卡利達薩建設亞卡加拉有何目的呢?這位國王可能是個怪物,但他的性格里蘊含着一種力量,撥動了摩根內心深處的一根弦。太陽將在三十分鐘以後升起,跟拉賈辛哈大使一起用早餐之前還有兩個小時。這段時間足夠了——他可能找不到其他機會了。

摩根從不浪費時間。不用一分鐘,寬鬆長褲和運動衫就穿好了,但仔細檢查鞋子所花的時間要長得多。他已經有好幾年沒像樣地爬過山了,但總會隨身帶着一雙輕便結實的靴子。干他這一行,往往會覺得離不開靴子。他關上客房的門,突然心生一念。他在走廊里猶豫不決地站了一陣子,接着露出笑容,聳了聳肩膀。反正沒有害處,誰也不知道……

摩根又一次進入客房,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個扁平的小盒子,其大小形狀跟袖珍計算器差不多。他檢查了裡面的電池,試了手動超馳控制裝置,然後把它別在結實的合成纖維腰帶的鋼製搭扣上。

這下他完全準備停當了,可以進入卡利達薩鬼影憧憧的王國,面對任何一種妖魔鬼怪。

太陽升起來了,照在背上暖洋洋的,摩根穿過厚實的防禦土牆上的一個豁口——土牆是要塞的外圍防禦工事。他面前出現了寬闊的護城河靜滯的河水,向左右筆直延伸出半公里,河上有一座狹窄的石橋。

一小群天鵝穿過睡蓮,滿懷希望地向他游來,當它們看清他沒有食物可以施捨時,便豎起羽毛四散而去。過了橋,他遇到另一堵較矮的牆,他登上矮牆的一段狹窄階梯,遊樂園便展現在他面前,另一邊聳立着魔岩的峭壁。

遊樂園中心線上的一個個噴泉以輕柔的節拍一起時升時降,仿佛一齊緩慢地呼吸着。四下里不見一個人影,亞卡加拉的整個廣闊地盤歸他獨享。這座要塞人跡罕至,即便從卡利達薩之死到19世紀被考古學家重新發現的一千七百年間,在它被叢林湮沒的時候,也未必會比現在更加空曠寂寥。

摩根沿着那一排噴泉走去,感覺到水花飄落在他的皮膚上。途中他停下腳步觀賞雕刻精美的石砌溝槽——顯然是真品——水順着溝槽排出。他納悶的是,昔日的水利工程師是怎樣提高水位以驅動噴泉的?他們的工程能形成多大的壓力差?這些凌空而起的噴泉,對於第一次親眼目睹的人來說,一定是令人驚嘆不已的奇觀。

前面是一段陡峭的花崗岩階梯,梯級窄得叫人難受,簡直容不下摩根的靴子。他想不通,難道建造這個不尋常去處的人腳都這么小嗎?是不是建築師獨具匠心,讓不友善的來訪者知難而退?山坡傾斜六十度,階梯好像是專供侏儒用的,士兵想要衝上去會特別難。

再往前是一個小平台,然後另有一段又陡又窄的台階,摩根最終來到一條緩慢上升的長廊,那是在巨岩下部側面開鑿而成的。眼下他高出周圍平原五十幾米,視線卻完全被一堵抹着平整的黃色灰泥的牆擋住了。頭頂上岩石突出,他仿佛走在隧道里,仰首隻能看見一線狹窄的藍天。

牆上的灰泥看起來是嶄新的,一點兒也沒有破損,令人無法相信這是磚瓦匠們早在兩千年前的傑作。然而,像鏡子一樣閃亮的牆面上卻到處傷痕累累,布滿遊客刻寫的詩文,其中大多是祈求永生不死。這些文字很少是用摩根看得懂的字母刻寫的,而他注意到的最晚日期是1931年,可想而知,此後考古處出面干預,制止了這種破壞文物的行為。牆上刻畫的字大多是用流暢勻稱的塔普羅巴尼文寫成,摩根從前一天晚上的演出聯想到,牆上刻寫的文字有許多是詩作,日期可以追溯到公元2世紀至3世紀。在卡利達薩死後的一小段時間裡,這可惡國王的傳奇故事還在流傳,亞卡加拉遂成為旅遊勝地,首次展現出自己的魅力。

摩根在石頭長廊的半路上遇到一部小電梯,電梯直通頭頂二十米處著名的濕壁畫,眼下門還鎖着。他探出頭去看壁畫,卻被遊客觀景梯廂的站台擋住了。觀景梯廂像一個金屬鳥窩,緊貼在巨岩外傾的峭壁上。拉賈辛哈告訴過他,有些遊客瞥一眼壁畫的位置就會頭暈目眩,決定只看照片過過癮算了。

這時,摩根第一次領略到亞卡加拉山最大的難解之謎。不是說這些濕壁畫是怎樣畫出來的——用毛竹搭個腳手架就解決了——而是為什麼要畫它們。一旦壁畫完成,誰也無法站在適當的角度觀看它們。從正下方的長廊看上去,因透視關係它們都有很嚴重的變形——而從巨岩腳下看去,它們又會變成細小得無法辨認的一塊塊色斑。正如有人指出的,這些壁畫或許純粹只有宗教含義,或巫術上的意義——如同在幾乎無法進入的洞穴深處發現的石器時代繪畫一樣。

要看濕壁畫,必須等到管理員前來打開電梯的鎖。現在嘛,反正還有許多別的東西可以參觀。他只爬完了通向山頂的三分之一路程,長廊緊貼着巨岩的峭壁,仍在漸漸升高。

抹着黃色灰泥的高牆讓位給一堵低矮的防禦土牆,摩根又一次看見四周的原野風光了。整個廣闊的遊樂園在他腳下展現出來,他不僅第一次領略到了遊樂園的宏大,而且鑑賞到了它們精巧的布局,以及護城河和外圍防禦土牆是如何把遊樂園與外面的森林隔絕開來的。

沒人知道卡利達薩在位時這裡種的是什麼樹木花草,但人工湖、水渠、道路和噴泉的布局仍然跟他當初留下的一模一樣。

摩根俯瞰着飛舞的噴泉,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演出時的一段解說詞。

「從塔普羅巴尼到天堂只有四十里格[1],在這兒可以聽得見天堂噴泉的聲音。」

[1]舊時長度單位,約為3英里或5公里。

他在心中默默品味着「天堂噴泉」這個詞語。卡利達薩是不是要在地球上創建一個適合諸神享用的樂園,以便確立自己的神權?假如真是這樣的話,難怪僧人們會罵他褻瀆神明,詛咒他所做的一切。

盤繞巨岩整個西邊峭壁的長廊終於到了盡頭,末端又是一段陡然上升的階梯——只不過這裡的梯級要寬大得多。王宮仍然高高在上,階梯頂端是一大片平頂高地,顯然是人工開闢而成的。這裡就是巨大的石雕雄獅的遺址,那頭獅子一度曾威震四方,讓見到它的每個人都膽戰心驚。如今,拱身蹲伏的雄獅只殘存着斷裂的前爪,爪子本身就有半人高。

別的什麼也沒留下,唯有另一段花崗岩階梯向上穿過一堆堆廢石,它們一定是雄獅頭部的碎片。儘管成了一片礫石,看上去還是會覺得毛骨悚然——誰敢接近國王的最高堡壘,首先必須穿過這頭雄獅張開的血盆大口。

要攀登最後這陡峭(略有倒懸)的懸崖,必須爬上一段段鐵梯,鐵梯兩旁設有護欄,好讓膽小的遊客放心攀登。有人提醒過摩根,這裡真正的危險不是懼高眩暈,而是一群群大黃蜂。它們占據着巨岩上的小洞穴,平常很溫和,但遊客若是吵吵鬧鬧,驚動了它們,往往會招來殺身之禍。

兩千年前,亞卡加拉山北面築滿了圍牆和防禦工事,這給塔普羅巴尼的斯芬克斯配上了相稱的背景。圍牆後面原先必有階梯直達山頂,但由於時間的磨損、風雨的侵蝕以及人為的報復性破壞,如今一切都蕩然無存了。只剩下那塊光禿禿的巨岩,上面留有無數水平槽溝和狹窄的壁架,它們一度支撐起如今不復存在的磚石建築的底座。

突然間,攀登結束了。摩根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凌空飄浮的小島上,腳下兩百米處是廣闊的森林和田野,四面八方一馬平川,唯有南方的中央山脈拔地而起,遮斷了地平線。他完全與世隔絕,天地間唯有他至高無上。他曾經佇立在雲端,叉開雙腿同時站在歐洲和非洲之上,此後他便再也沒有過這種居高臨下的狂喜時刻。

這裡確實是「神王」的居所,四周是他那宮殿的廢墟。

眼前可以看到迷宮般縱橫交錯的殘垣斷壁(充其量只有齊腰高)、一堆堆風化的磚瓦以及一條條用花崗岩鋪設的道路,這一切覆蓋了整個魔岩平頂高地,直至懸崖陡峭的邊緣。摩根還發現了深深鑿在堅硬磐石里的一個大坑,估計是個蓄水池。只要糧草不絕,一小撮意志堅定的士兵便可以永遠把守住這個地方。不過,即便國王有心要把亞卡加拉山建成要塞,它的防禦工事也從來沒有經受過戰爭的考驗。卡利達薩跟他弟弟最後一次災難性的會面發生在外圍防禦土牆以外很遠的地方。

摩根幾乎忘記了時間,在一度矗立於巨岩之巔的王宮的底座之間漫遊。根據眼前所能看到的殘存建築,摩根盡力追尋着建築師的思路。這裡為什麼要建一條通道?——這一截斷了的階梯是不是通向上面一層樓?——假如這個棺材形石坑是個浴缸的話,水是怎樣供給的,又是怎樣排出的呢?他想得出了神,全然不知太陽已高掛在萬里晴空,天氣越來越熱了。

山腳下,翠綠的原野甦醒過來,顯出盎然生機。一群小型機器人拖拉機形似鮮艷的甲蟲,正向稻田開去。奇特的是,一頭伶俐的大象正把一輛翻倒的公共汽車推迴路上,車子顯然是拐彎時速度太快衝出路面的,摩根甚至能聽見騎象人刺耳的吆喝聲,他正坐在大象碩大的耳朵後面。一大群遊客像行軍蟻[2]一樣,從亞卡加拉旅館的方向蜂擁而來,魚貫穿過遊樂園,看來他再也不能獨享這清靜之樂了。

[2]膜翅目蟻科昆蟲,產於熱帶美洲,體長3~43毫米。不築巢,過遊蕩生活,大群列隊行進,沿途獵食昆蟲和其他無脊椎動物。蟻后產卵時,蟻群會休整幾天,遷移時帶着幼蟲。

實際上,他已經完成了對遺址廢墟的考察——對於感興趣的人來說,滿可以花費畢生時間作詳盡的調查研究——但他此刻更想歇息一會兒,於是便坐在二百米高的陡坡邊緣一條精雕細刻的花崗岩石凳上,眺望藍天。

摩根放眼掃視遠處綿亘的群山,山體仍然部分籠罩在朝陽尚未驅散的藍色煙霾中。他漫不經心地觀察着,突然意識到他原以為屬於雲景一部分的陰影壓根兒不是他心中所想的玩意兒。那是薄霧繚繞的火山錐,不是風帶霧氣形成的飄忽不定的雲團。但它無疑是完全對稱的,鶴立雞群般雄踞在較低的山巒之上。

當他認出那座聖山時,震驚得忘了世間萬物,心中只有稀奇感和近乎迷信的敬畏感。他沒想到從亞卡加拉可以這麼清楚地看到聖山。聖山就在那裡,慢慢地從黑夜的陰影中顯露出來,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如果他得手的話,他將創造一個新的未來。

他了解聖山的所有外廓尺寸和所有地質情況,他已經通過全息照相繪製了該山的地圖,並利用衛星對它進行過掃描。但第一次親眼目睹這座山,他才突然產生出一種真實感,在此之前,一切都是揣測,有時甚至連揣測都說不上。在黎明前短暫的灰暗時刻,摩根不止一次從噩夢中醒來。在夢中,他的整個工程成了某種荒謬的幻想,不僅沒有給他帶來名望,反倒讓他變成了全世界的笑柄。他的幾個同行對手曾給終極大橋起過一個綽號,叫「摩根傻帽兒橋」,他們會怎樣稱呼他眼下的夢想呢?但是,人為的障礙從來不能使他卻步。大自然才是他真正的對手,這個友好的敵人永不欺詐,一向願與他公平競賽,卻從不會放過他的一丁點兒疏忽和遺漏。現在對他來說,大自然的所有力量都體現在這座遙遠的藍色火山錐上。雖然他對這座山了如指掌,如今卻必須親臨其境考察一番。

如同卡利達薩常常站在這個地方所做的一樣,摩根也在這裡眺望着肥沃的綠野,估量着面臨的挑戰,考慮着行動計劃。

在卡利達薩看來,斯里坎達山既代表僧侶的權力,又代表着神明的權力,二者合謀與他為敵。現在神明不見了,但僧侶還在。他們是某種力量的代言人,摩根不理解其中奧秘,但他會抱着尊重的態度謹慎對待它。

到下山的時候了,他不應該再次遲到。他從坐着的石凳上站起來,一個困擾了他好久的念頭終於明晰起來。這是一張裝飾極其華麗的石凳,下面用一對精雕細刻的石象支撐着,就安放在懸崖的邊緣……

摩根從來就抵擋不住這樣一種心智的挑戰。於是他探出身,望着下面的深淵,又一次試圖以自己身為工程師的大腦去理解死去已兩千年的建築師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