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噴泉:第一部 宮殿 4.魔岩 線上閱讀

精心編排的聲光表演仍然魅力不衰,令拉賈辛哈感動,雖然他已看過十來遍了,對每個細節都了如指掌。不消說,到魔岩來的遊客是非看這表演不可的,儘管薩拉特教授這樣的批評家會埋怨說,那只是歷史的小插曲。然而,小插曲總比壓根兒什麼都沒有強。薩拉特和他的同事們吵吵嚷嚷,對這裡兩千年前所發生的事件的確切順序提出各種異議,但這段歷史還得照樣演下去。

小小的圓形露天舞台面向亞卡加拉山的西邊峭壁,兩百個座位全都是精心安排的,以便每個觀眾都能從最佳角度仰望激光放映機。演出一年到頭都在同一時間準時開始——19:00。由於赤道日落的時間是恆定的,每到這時,夕陽的餘暉就從天空中消逝了。

天色暗下來,巨岩看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巨大的黑影,遮蔽了空中第一批出現的星星。黑暗中傳來一陣緩慢低沉的鼓聲,緊接着,一個平靜而不帶感情的聲音朗誦道:

「這是一個國王的故事,他謀殺了父親,又被兄弟殺死。人類血跡斑斑的歷史中,這本不足為奇。但是這位國王留下了一座不朽的豐碑,一段經世不衰的傳奇……」

拉賈辛哈偷偷瞥了萬尼瓦爾·摩根一眼,對方坐在右側的黑暗中,只能看見五官輪廓,但他看得出,客人已經被解說詞吸引住了。左邊的另外兩位客人——他當外交官時的舊友——同樣入了迷。正如他告訴摩根的,他倆都沒有認出「史密斯博士」是何許人也,即便認出了,他們也知情知趣,姑且不去戳穿這位假冒的博士。

「他名叫卡利達薩,於公元100年生於金城拉納普拉——在幾個世紀裡,拉納普拉都是塔普羅巴尼歷代國王的都城。然而,一道陰影自他誕生時起就籠罩着他……」

音樂聲增強,長笛和弦樂器齊鳴,伴着咚咚擂鼓,共同演奏出莊嚴而動人心弦的曲調,縈繞在夜空。一點亮光開始在巨岩峭壁上燃燒,然後,亮光驟然擴大——似乎一扇窗戶突然間打開了,它面向過去,展現出一個比現實更生動、更加色彩斑斕的世界。

摩根邊看邊想,戲的改編堪稱上乘,他很高興自己破例按捺住了工作的衝動。他看到國王帕拉瓦納歡歡喜喜地從愛妃手上接過他的頭生兒子——僅僅二十四小時以後,王后本人便又生了一個更為正統的王位繼承人。摩根明白國王的複雜心情。卡利達薩雖然在出生時間上領先一步,可在繼承權上並沒有獨占鰲頭,悲劇就是這樣釀成的。

「然而,在孩提時代,卡利達薩和他的同父異母兄弟馬爾加拉卻是最親密的夥伴。他們一同長大成人,全然沒有意識到彼此勢不兩立的命運以及在他們周圍愈演愈烈的陰謀鬥爭。導致他們不合的最初原因與誕生先後次序無關,禍根只是民間送來的一件善意而無辜的禮物。

「許多使節來到帕拉瓦納國王的宮中,帶來各地的貢品——中國的絲綢、印度的黃金、羅馬帝國的盔甲。某天,一個純樸的叢林獵戶冒險進入這個偉大的城市,帶來一件禮物,希望能贏得王室的歡心……」

摩根聽見周圍觀眾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哦」、「啊」的讚嘆聲。他歷來不太喜歡動物,但他不得不承認,那隻乖乖躺在小王子卡利達薩懷裡的雪白小猴十分惹人喜愛。它皺巴巴的小臉上長着兩隻巨大的眼睛,專注的目光仿佛跨越了若干世紀的時光——跨越了人與獸之間神秘的,但不是完全不可逾越的鴻溝。

「據史書記載,以前沒人見過這種猴子。它的毛色潔白如乳汁,眼睛粉紅如紅寶石。一些人認為,這是吉兆——另一些人則認為,這是凶兆,因為白色象徵死亡和哀悼。嗚呼!他們的恐懼是完全有道理的。

「卡利達薩王子喜愛他的小寵物,把它叫作哈奴曼,這是《羅摩衍那》史詩中勇敢的神猴的名字。國王的寶石匠造了一輛小金車,哈奴曼一本正經地坐在裡面,讓人拉着跑遍王宮,看熱鬧的人無不喝彩。

「哈奴曼喜愛卡利達薩,不許別人碰它,它又特別嫉妒馬爾加拉王子,仿佛預感到兄弟倆爭鬥在即。在一個不幸的日子裡,它咬了這個王位繼承人。

「這本是小事一樁,後果卻十分嚴重。幾天以後,哈奴曼被毒死了——無疑是王后授意的。卡利達薩的童年就此終結,據說他從此再也沒有愛過或信任過任何世人。他與馬爾加拉反目成仇。

「一隻小猴之死惹出的禍患還不止於此。國王下令為哈奴曼建造一座特殊的墳墓,那是傳統的鐘形聖陵,或謂舍利塔。此事非同小可,它立刻激起僧侶們的敵對情緒。因為舍利塔是專用於收埋佛陀聖骨的,國王此舉顯然存心褻瀆神聖。

「那完全可能是建造舍利塔的真實用心所在,因為國王帕拉瓦納深受某位印度教教師的影響,反對佛教信仰。雖然卡利達薩王子年紀太小,沒有捲入這場衝突,但僧侶們還是把大部分仇恨算在他身上。

「於是爆發了世仇爭鬥,導致王國分崩離析。

「如同塔普羅巴尼古代史書中記載的許多故事一樣,哈奴曼和年輕的卡利達薩王子僅是一段迷人的傳說,此後近兩千年裡沒有任何證據可以佐證它。但到了2015年,哈佛大學的一支考古隊在拉納普拉王宮的舊址中發現了一座小聖陵的地基。那座小聖陵似乎已被故意拆毀,因為其上部建築的磚結構蕩然無存。

「地基里的聖骨室是空的,顯然在幾個世紀前就被偷盜一空。然而,考古學家們有古代盜寶賊做夢也想不到的工具——中微子勘測器。利用它,他們在深得多的地層里發現了第二個聖骨室。原來,上面的聖骨室不過是擺設,起到以假亂真的作用。下面的聖骨室仍然存放着那容納了愛與恨的生物,經歷了無數世紀的光陰,它這才進入拉納普拉博物館的安息處。」

摩根有自知之明,他歷來認為自己注重理性,講求實際,從不多愁善感。然而,令他十分尷尬的是,眼下他覺得自己雙眼裡竟然噙着突然湧出的淚水。他希望同伴們沒有發現。他氣憤地思忖着,甜蜜的音樂,加上傷感的解說詞,竟能如此強烈地震撼有識之士的感情,真是咄咄怪事!他本來怎麼也不會相信,看見小孩兒的寵物會讓他落淚。

他突然憶起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深受感動。他仿佛又一次看見心愛的風箏在悉尼公園上空起伏搖擺,他曾在那裡度過了童年的大半時光。他感覺陽光和煦,清風吹拂着赤裸的背——忽然,變化莫測的風停了,風箏直往下栽,一棵巨大橡樹的枝丫戳破了它,據說那棵樹的歷史比這個國家更為久遠。他傻乎乎地使勁拽風箏線,想把它拉下來。

這是他在材料強度學方面的第一課,也是終生難忘的一課。

線斷了,就在被鈎住的那一點斷開,風箏發瘋似的轉動着飄上夏日的天空,又慢慢地往下墜落。他向水邊衝去,希望風箏落在陸地上,但是風不願傾聽小男孩的祈禱。

他站在原地哭了很久,望着風箏的殘片像斷桅帆船一樣飄過大港灣,飛向外海,直到從視野中消失。這是他童年經歷的第一個悲劇——無數芝麻綠豆大的悲劇組成了人類的童年,無論你記得不記得。

然而,摩根當時失去的僅是一個無生命的玩具,他流下的眼淚是因為受挫,而不是悲傷。卡利達薩王子有更深刻的理由去悲傷。畫面中的小金車看起來仍然嶄新如故,仿佛剛從工匠作坊里推出來的,車裡卻只有一撮細小的白骨。

出於感傷,摩根漏看了後面的幾段歷史。等他擦乾眼淚,十年的時光已經逝去,一場錯綜複雜的王室鬥爭正在進行,他不太清楚是誰在謀殺誰。不過,當戰鬥停息之後,王儲馬爾加拉及其母后已經逃往印度,卡利達薩篡奪了王位,並把父王投入監獄。

篡位的君王暫時沒有處死帕拉瓦納,這絕不是因為他心存孝道,而是他相信老國王還有一些秘藏的財寶準備留給馬爾加拉。帕拉瓦納也知道,只要讓卡利達薩相信這一點,他就可以保住性命,但到最後,他對這種騙局膩煩了。

「我讓你看看我真正的財富。」他告訴兒子,「給我一輛戰車,我帶你去看。」

帕拉瓦納的最後一次出行不像小猴哈奴曼那樣風光,他乘坐的是一輛年久失修的破牛車。據史書記載,車子的一個輪子損壞了,一路上吱吱嘎嘎響個不停——這類細節必定是真實的,因為沒有哪個歷史學家會費心捏造這種小事。

令卡利達薩驚訝的是,父親命令車子把他載到灌溉中部王國的那個浩瀚的人工湖旁,老國王花了在位的大半時間來建這個湖泊。他沿着大堤岸邊緣行走,凝望着自己的雕像,它有真人的兩倍大,眺望着遼闊的水域。

「再見了,老朋友。」他對高聳的石像說。石像象徵着他失去的權力和榮耀,它的雙手則永遠捧着這個內陸海的石雕地圖。「請把我的遺產照看好。」

接着,在卡利達薩及其衛兵的嚴密監視下,老國王走下溢洪道的台階,來到湖邊。走到齊腰深的時候,他掬起湖水,澆過頭頂,然後轉過身來,滿懷豪情和得勝的喜悅望着卡利達薩。

「這裡,我的兒。」他揮手遙指帶給萬物生機、浩瀚又清澈的湖水說,「這裡——我的全部財富都在這裡!」

「殺了他!」卡利達薩尖叫道,憤怒和失望使他發了狂。

士兵們執行了命令。

就這樣,卡利達薩成了塔普羅巴尼的國君,但他付出了很少有人願意付出的代價,如同史書上記載的,他始終生活在「對陰間和他兄弟的恐懼之中」。馬爾加拉遲早會來奪回自己法定的王位。

此後幾年間,卡利達薩像他的列祖列宗一樣在拉納普拉主持王政。後來,由於史書沒有記載的原因,他放棄王國首都,遷到亞卡加拉與世隔絕的巨岩獨石上,那裡距離舊都四十公里,位於叢林之中。

有人說,他在尋覓一處堅不可摧的要塞,以免遭到兄弟的報復。可他最終並沒有用它來保護自己——假如他僅僅需要一座安身立命的堡壘,幹嗎要用一座座廣大的遊樂園把亞卡加拉包圍起來呢?建造這些遊樂園一定跟建造城牆和護城河一樣需要大量勞力。最令人費解的是,幹嗎還要畫那些濕壁畫?

解說員提出這個問題時,巨岩的整個西邊峭壁都從黑暗中顯現了出來——那不是現在的模樣,一定是兩千年前的景象。一條光帶出現在離地一百米的高度上,把巨岩攔腰箍住,光帶所在的岩壁被鑿平並用灰泥覆蓋,上面描繪了好幾十個美女——她們與真人一樣大小,畫的是腰部以上的半身像。一些是側面像,另一些是正面像,全都按照同一種格調畫成。

這群女人皮膚呈暗棕色,胸脯性感,有的只戴珠寶不着衣裳,有的穿着薄如蟬翼的上衣,有的戴着精心製作的高聳頭飾,還有的顯然戴着王冠。她們中有許多人托着花盆,或在拇指和食指間輕輕拈着一支鮮花。約莫一半的女人膚色比較深,好像是侍女,但髮式同樣做得精緻入微,珠光寶氣也同樣濃重。

「原先有兩百多個女神畫像。經過無數世紀的風雨損毀,只留下二十個,因為它們受到一塊突出岩架的保護……」

鏡頭向前推近。隨着「阿尼特拉」舞曲的旋律,卡利達薩那些倖存下來的姑娘們一個個從黑暗中飄然而出。雖然歷經風雨侵蝕和人為破壞面目受損,但她們依然保持着兩千年前的曼妙身姿。她們的顏色仍然艷麗如初,經受了五十多萬次西斜太陽的照射而不褪色。女神也好,女人也罷,她們使巨岩的傳說得以代代相傳。

「沒人知道她們是誰,代表什麼;沒人知道為什麼要煞費苦心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地點創作一批美女畫。人們最信服的說法是——她們是天上的神女,而卡利達薩費盡心血、一心一意要在地上建立一個天國,並配有伺候他的女神。也許他像埃及的法老一樣,相信自己是集神權和王權於一身的「神王」,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把斯芬克斯的形象拿來,守衛王宮的入口。」

現在鏡頭推向巨岩的遠景,巨岩倒映在懸崖腳下的小湖中。湖水蕩漾,亞卡加拉山的輪廓搖曳不定,旋即消失。當山影再次出現時,只見巨岩頂上布滿了圍牆、雉堞、尖塔。它們附着在整個魔岩的最高表面上,你無法看清它們的真面目。它們若隱若現,模糊不清,猶如夢中的影像。誰也不知道,卡利達薩的空中宮殿被那些試圖抹掉他名字的人摧毀之前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他在這裡生活了近二十年,等待着必將來臨的末日。密探一定稟告過他,馬爾加拉正在印度斯坦南方諸王的幫助下,耐心地擴充軍隊。

「到最後,馬爾加拉終於來了。卡利達薩站在巨岩頂上,看着入侵者從北面進軍。他的防禦工事本來固若金湯,但他對此不屑一顧,因為他走出大要塞的安全地帶,策馬到兩軍中間去迎接他的弟弟。人們都好奇他們在最後一次見面時說了些什麼。有人說,他倆在分手之前還互相擁抱過,也許真有其事吧。

「此後兩軍交戰,如大海翻滾,波濤洶湧。卡利達薩是在本土作戰,士兵熟悉地形,起初似乎穩操勝券。然而,一宗決定人類命運的偶然事件卻扭轉了整個戰局。

「卡利達薩的雄偉戰象披掛着王家旌旗,衝鋒陷陣時突然轉向側面,以繞過一片沼澤地。官兵們以為國王要撤退,頓時士氣大衰,四散逃竄,據史書記載,那景象如同簸箕揚谷糠。

「人們在戰場上找到了卡利達薩的屍體,他已自殺身亡。馬爾加拉成為國王。亞卡加拉山被遺棄了,湮沒在叢林之中,沉睡一千七百年以後才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