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噴泉:第一部 宮殿 2.工程師 線上閱讀

他的朋友們叫他約翰,可悲的是,這些朋友正在逐年減少。世界倘若記得他,會叫他拉賈。其實,他的全名是約翰·奧利弗·德·阿爾維斯·斯里·拉賈辛哈,這個名字體現了五百年的歷史。

有個時期,來魔岩的遊客會帶着照相機和錄音機尋覓他的蹤跡,但到如今,距他曾是太陽系最熟悉面孔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整整一代人時間。他不懷念過去的榮耀,因為榮耀固然給他帶來了全人類的感激之情,也給他帶來對自己所犯錯誤的枉然悔恨,使他為自己浪費掉的生命深感痛心——當時倘若多一點遠見和耐心的話,那些生命本來是可以得到挽救的。回頭看去,現在很容易看出當時該怎麼消除奧克蘭危機,或者把不情願簽署撒馬爾罕條約的各方召集在一起。責怪自己以前犯下的不可避免的錯誤是愚蠢的,然而有時候,良心的自責仍使他痛苦不堪,比昔日巴塔哥尼亞人的子彈殘留的傷痛更加令人難以消受。

沒人相信他會死心塌地退隱這麼久。「不出六個月你就會出山的,」世界聯邦[1]的朱總統對他說過,「權力使人上癮。」

[1]歷史發展到現在(22世紀),全世界已統一成一個世界聯邦,或謂世界國,沒有獨立於聯邦之外的國家。朱是現任世界國總統,拉賈辛哈曾經擔任全球政治事務調解員。

「對我可不起作用。」拉賈辛哈坦誠地回答。

過去都是權力來找他,他從不謀求權力。他擁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權力——諮詢權,但不是行政權。他是政治事務特別助理(代理大使),直接對世界聯邦總統和樞密院負責,手下人員從不超過十人,如果連亞里士多德[2]也算在內,那就是十一人(他的控制台仍然有權直接享用亞里的存儲器,他們每年交談幾次)。但最終,樞密院總會採納他的意見,世界因此給了他很高的榮譽,其中許多榮譽本應屬於和平局裡那些默默無聞的官員。

[2]這裡指一種信息系統,即所謂「全球的大腦」。下文簡稱「亞里」。

就這樣,巡迴大使拉賈辛哈一人獨享盛名,從一個不安定地區趕到另一個可能產生糾紛的地區,到處息事寧人,排除危機,用嫻熟的手腕擺弄真理。不消說,他從不胡亂撒謊,那是大忌。假如沒有亞里那絕對正確無誤的記憶力,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查核那一大堆極為複雜、然而為了使人類保持和平有時又不得不編造的謊言的。

就在他幹得得心應手的時候,他卻悄然引退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而他對自己的決定從不後悔。有些人說,一旦失去權力,人就會覺得百無聊賴,但說這種話的人不了解他,也不清楚他的來歷。他返回年輕時居住過的田野和森林,住處離籠罩他整個童年人生的陰森大魔岩只有一公里。他的別墅位於圍繞遊樂園的寬闊護城河內,卡利達薩的建築師設計的噴泉,經過兩千年的沉寂,眼下就在約翰的庭院裡噴涌着。水仍然在原先的石砌溝渠里流淌,一切如故,只不過魔岩頂上的蓄水池如今改用電動泵注水,而不是由汗流浹背的奴隸接力傳送了。

能在這片富於歷史韻味的土地上頤養天年,勝於外交生涯中得到的任何東西,約翰對此心滿意足,他實現了自己不相信會成真的夢想。為弄到這塊土地,他耍盡外交手腕,還在考古辦事處進行了一點微妙的訛詐。事後,州議會有人提出質疑,幸好沒有發展到立案的程度。

護城河的支流將他與外界隔絕開來,只有鐵心來訪的遊客和學生可以見到他。屋外種着突變的阿育王樹,形成厚實的綠牆,終年鮮花盛開,擋住了外人的視線。這些樹還養育了幾窩猢猻。猢猻遠看倒是挺好玩,但它們偶爾也會闖入別墅,看上什麼東西,只要拿得動,拿了就走。接着就是一場短暫的人猴戰爭,人類的武器是鞭炮和動物遇險時嚎叫的錄音——這種叫聲令猴子痛苦不堪,人聽了也是難以消受。但猴子們很快會捲土重來,因為它們早就知道,沒有人會真正傷害它們。

塔普羅巴尼殷紅的夕陽映照得西天霞光萬丈,一輛小型電動三輪車悄悄穿過樹林,停在門廊的花崗岩圓柱旁。(圓柱是朱羅王朝[3]的真品,出自拉納普拉晚期,因此擺設在這裡與時代完全格格不入。但只有薩拉特教授對此發表過評論——不消說,他來到這裡總要說三道四。)

[3]古代印度南部的泰米爾人王朝(10世紀~13世紀)。11世紀時達到鼎盛,文化藝術空前繁榮,社會安定。羅闍一世(985~1014在位)消滅了西恆伽國,征服喀拉拉,攻占錫蘭北部,後又占據拉克代夫和馬爾代夫群島。其子拉金德拉·朱羅·提婆一世(1014~1044在位)先後征服錫蘭,橫掃德干高原,派軍直搗恆河。1259年王朝覆滅。

根據自己在漫長歲月中獲得的令人憂傷的經驗,拉賈辛哈學會了永遠不輕信第一印象,但也永遠不忽視第一印象。他心裡捉摸着,萬尼瓦爾·摩根取得了那麼偉大的成就,應該是個身材魁偉的堂堂男子漢。沒想到,這位工程師的身量卻遠在常人之下,乍一看,簡直可以說他弱不禁風。然而,他瘦小的身材筋強力壯,烏黑的頭髮襯托着一張朝氣蓬勃的臉,怎麼也看不出他已經五十一歲了。從亞里的人物傳記檔案里調出的錄像沒有把他拍攝好,他看起來像是一位浪漫派詩人,或者音樂會上的鋼琴演奏家——抑或是個偉大的演員,以精湛的演技使千千萬萬人傾倒。拉賈辛哈一眼就能看出摩根的才華。他常常告誡自己,別小看矮子——從古至今,他們都是震撼世界的人物。

他不免有些忐忑不安。雖然說,差不多每星期都有老朋友或老對手到這個僻靜地方來,或談論新聞,或緬懷往事,但對來訪者的意圖和他們所要談論的話題,他總是心中有數,了如指掌。他歡迎他們的到來。然而,就拉賈辛哈所知,他和摩根沒有共同興趣。他們沒見過面,以前也沒有過通信聯繫。說真的,剛聽到摩根的名字時,他還沒鬧清楚對方是何方神聖。更不尋常的是,這位工程師還請求他對這次會晤絕對保密。

拉賈辛哈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但心裏面對此不免有一種厭惡。如今,他過着安寧的生活,再也不需要保守任何秘密,尤其唯恐某些重要秘密影響了他井然有序的人生。他與安全局已經一刀兩斷,十年前——或許更早——他的私人警衛也應他本人的要求被撤銷了。最令他心煩意亂的還不是保守秘密,而是他對來訪者的意圖一片茫然。地球建設公司的總工程師(陸地部的人)千里迢迢趕來,不會是為了求得他的親筆簽名,或者重彈一般遊客的陳詞濫調。對方此行一定有什麼特殊目的——但拉賈辛哈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即便在擔任公職的日子裡,拉賈辛哈也從來沒有機會跟地球建設公司打過交道。該公司的三個部門——陸地部、海洋部、太空部——雖然規模龐大,但在世界聯邦的專業化機構里也許是最無聲無息的了。只有出現慘重的技術事故,或者與環境、歷史部門迎頭發生衝突的時候,地球建設公司才會從陰影里冒出來。上一次爭端涉及南極管道——那是21世紀的工程奇蹟,用於把液化煤從廣袤的極地礦床汲送到全世界的發電站和工廠。為保護生態,地球建設公司建議拆除至今還保留着的最後一段遺留的管道,將土地歸還給企鵝。一時抗議之聲四起,工業考古學家對這種毀壞文物的行為怒不可遏,自然主義者則指出,企鵝偏偏喜愛廢棄的管道。殘留的管道為企鵝提供了它們以前從未享受過的標準住房,從而有助於它們的迅猛繁殖,就連逆戟鯨對此也無可奈何。到最後,地球建設公司只好不戰而退了。

拉賈辛哈不知道摩根與這次小潰敗是否有牽連,反正這也無關緊要,因為他的名字是與地球建設公司最輝煌的業績連在一起的……

這項業績被命名為終極大橋,幾乎是名副其實的。拉賈辛哈同半個地球的人一起觀看了大橋最後一個組裝部件由「齊柏林伯爵」號飛船輕輕起吊到空中——飛船本身已是當代一大奇蹟。為減輕自重,飛船上所有豪華設施均已被拆除,著名的空中游泳池排空了水,反應堆則把超額熱量泵入氣囊,以增加起吊力。在歷史上,將一千多噸重的東西垂直吊上三千米高空,這尚屬首次,而且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波瀾不驚——這無疑會讓千百萬觀眾覺得不太過癮。

它是人類建造的最偉大的橋樑——很可能今後一直都是,所有船舶駛過赫拉克勒斯橋墩,都會鳴笛向它們致敬。大橋雙塔位於地中海和大西洋交匯處,是世界最高的建築(達到了五千米),雙塔間隔十五公里遙遙相望——其間空無一物,只有直布羅陀大橋優美雅致的拱形橋身飛架其間。同超級大橋的締造者會面是莫大的榮幸,儘管他比約定時間遲到了一小時。

「請接受我的歉意,大使。」摩根爬出三輪車,「希望我的遲到沒有給你帶來不便。」

「沒關係,反正我沒什麼事。你吃過了嗎?」

「吃啦。他們取消了到羅馬的聯運航班,至少給了我一頓挺美的午餐。」

「也許比你在亞卡加拉飯店能吃到的要好些。我已經在那兒訂了一間客房供你過夜,離此只有一公里。恐怕咱們只能把討論推遲到早飯時間進行了。」

摩根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依然聳聳肩表示默許,「喏,有好多事夠我忙的。我想,飯店應該有成套辦公設施,至少會有一個標準終端吧?」

拉賈辛哈笑了,「電話肯定有,更高級的設備我就不敢保證啦。但我有一個好建議,半個多小時後,我要帶幾個朋友到巨岩去。那兒有一場聲光表演,我認為非常值得一看,歡迎你跟我們一道去。」

他看得出摩根猶豫不決,正在動腦筋找藉口婉言謝絕。

「感謝盛情邀請,不過我確實有事要跟我的辦公室聯繫……」

「你可以用我的控制台嘛。我向你保證,表演引人入勝,而且只有一小時。哦,差點忘了——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到這裡來的事。那好,我介紹你時,就說你是塔斯馬尼亞大學的史密斯博士。我敢肯定,我的朋友們不會把你認出來的。」

拉賈辛哈無意惹他的客人生氣,但對方臉上一閃而過的憤憤之情沒有逃過他的眼睛。於是這位前外交官的本能自動開啟——他把摩根的反應記在心裡,以備將來做參考。

「我肯定他們認不出我。」摩根說。拉賈辛哈覺察到,對方的話語裡包含着不太愉快的音調。「叫史密斯博士挺好的。現在——希望我可以用用你的控制台。」

拉賈辛哈把摩根帶進別墅,邊走邊思忖,真有趣,姑且假設摩根是一個工作受挫乃至失意的人吧。這很難解釋,因為很顯然,他在那一行里算是排頭兵。他還想要什麼呢?這個問題有一個明顯的答案——拉賈辛哈對其症狀了如指掌,因為在他自己身上,那種毛病曾長期作祟,直至最後被消滅。

「名望是前進的動力。」他心裡默誦,下面幾行是怎麼寫的?「高尚思想最終的弱點……摒棄歡樂,過勞碌的日子。」

是的,這也許可以解釋他仍然敏感的天線探出的摩根的不滿足心態。他突然想起,聯結歐洲和非洲的巨虹幾乎總是被稱為「大橋」……偶爾被稱為「直布羅陀大橋」……但壓根兒沒有人稱它為「摩根大橋」。拉賈辛哈思忖:得啦,摩根博士,假如你在追名逐利的話,到這兒來是什麼也尋覓不到的。

你到底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地跑到塔普羅巴尼這個安靜的彈丸之地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