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群星:二十三 線上閱讀

迪阿斯巴對重新看到阿爾文並不太高興。城裡仍然一片鬧騰,活像個被用杆子猛烈攪動過的大蜂窩。它仍然不願面對現實,但那些拒絕承認利斯和外部世界存在的人不再有藏身之地了——記憶庫已停止接收他們。那些死抱住殘夢、到未來尋求庇護的人,現在走進創造大廳也沒有用。他們對中央計算機提出的要求一個也不會實現,中央計算機對自己為何不理會他們也不會做出解釋。那些想要避難的人不得不傷心地回到城市,去面對現實中的種種問題。

阿爾文和希爾瓦在離市議會廳不遠的公園邊緣着陸。直至最後一刻,阿爾文還拿不準他是否能將飛船駛進城,因為那要穿過將城市天空與外部世界隔開的屏障。迪阿斯巴的天穹跟它所有別的東西一樣是人造的,抑或至少部分是人造的。

但迪阿斯巴的守護者讓阿爾文通過了屏障。當迪阿斯巴展現在他下方時,他知道自己已到家了。無論宇宙及其奧秘如何召喚他,這兒都是他誕生成長的地方。迪阿斯巴永遠不會使他滿足,但他總會回來——他穿越了半個銀河系才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

在太空船着陸之前,人群已經聚集起來。阿爾文尋思,他的同胞現在會怎樣迎接他的歸來呢?打開氣閘門前,他通過視像屏幕望着他們。他很容易從他們的臉部表情看出他們的態度。占據主導地位的是好奇——在迪阿斯巴,這種好奇本身就有點新鮮。和好奇夾雜在一起的是憂慮,同時還有明確無誤的恐懼。阿爾文有點悶悶不樂地想,沒有一個人高興看到他回來。

然而,市議會卻在積極歡迎他——儘管並非出於純粹的友好之情。雖然他引發了這次危機,但是解決危機也必須仰仗他。他在描述七太陽之旅以及與范納蒙德的相遇時,他們專心致志地傾聽。接着,他回答了無數問題。他的耐心或許使他的盤問者感到驚訝。他很快發現,他們心裡最主要的恐懼是針對入侵者的,但他們從不提及這點。當他直截了當地談到這個話題時,他們明顯表現出不快。

「要是入侵者仍然存在於宇宙中,」阿爾文對市議會說,「那麼我肯定會在宇宙的中心遇上他們。但是,在七太陽中間並不存在智慧生命。這一點,我們在范納蒙德做出證實之前就已經猜想到了。我認為,入侵者在許多世代之前就已消亡了。年歲至少和迪阿斯巴一樣老的范納蒙德對他們一無所知。」

「我有個想法……」一位議員突然說,「范納蒙德可能就是入侵者的後裔。就某些方面而言,他超出了我們眼下的理解範圍。他忘卻了自己的出身,但這並不意味着他不會在某一天再次變成危險。」

僅作為旁觀者出席的希爾瓦沒等得到許可就說話了。阿爾文第一次看到他動怒。

「范納蒙德窺見了我的內心,」他說,「我也看到了他心裡的一些東西。我的同胞已經了解了他的許多情況。雖然他們還沒有搞清楚他究竟是什麼,但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他是友好的。找到我們,他很高興。我們根本用不着害怕他。」

希爾瓦激烈地陳述之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看得出,市議會廳里的緊張氣氛緩和些了,仿佛那些到會者心頭的陰雲被驅散了。

阿爾文在聽辯論時清楚地看到,市議會成員分成了三派。占少數的保守派仍然希望時間能倒轉,舊秩序得以恢復。他們無視一切理由,奢望迪阿斯巴和利斯能被說服,重新彼此相忘。

進步派也占少數。市議會裡居然有進步派,這一事實使阿爾文既高興又驚訝。他們並不完全歡迎外部世界的侵入,但他們決定充分利用這一機會。他們當中有些人竟然提出,可能有辦法突破心理屏障。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裡,心理屏障對迪阿斯巴的封閉甚至比有形的屏障更為有效。

市議會的大多數成員採取了謹慎的觀望態度。他們意識到自己無法制定總體計劃,也不能實施任何明確的政策。

會議結束後,傑塞拉克走到阿爾文和希爾瓦身邊。自打他們上次在洛倫尼堡分手以來,傑塞拉克似乎變了個樣。

傑塞拉克好像年輕了些,仿佛生命之火得到了新的燃料,在他的血脈中更熾烈地燃燒起來。雖然他年事已高,卻願意接受挑戰。這種挑戰是阿爾文給迪阿斯巴帶來的。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阿爾文。」他說,「你知道傑拉尼參議員吧?」

阿爾文一時摸不着頭腦,但隨後便記起來了。

「當然知道。他是我在利斯最早見到的人之一。他不是代表團的成員嗎?」

「是的,我們彼此已經很熟了。他是個出色的人,對人心的了解超乎想象地透徹——儘管他告訴我,按利斯的標準,他只是個初學者。他在這兒時,着手制定了一個方案——這個方案跟你的心意是很接近的——他希望對那股將我們始終禁錮在城裡的強制力做出分析。他相信一旦他發現它是如何施加的,他就能將它去除掉。我們大約有二十個人已經和他合作了。」

「你是其中之一?」

「是的。」傑塞拉克答道,「這麼做很艱難,但卻令人振奮。」

「傑拉尼是怎麼做的?」

「他是通過歷險活動來進行分析的。他想出了一整套歷險活動,在我們投身這些活動時研究我們的反應。在我這把年紀,我從沒有想到我會重新參與孩提時代的娛樂!」

「那是些什麼歷險?」希爾瓦問。

「想象的夢幻世界,」阿爾文大聲說,「至少,其中大多數是想象出來的,儘管有些或許有歷史事實作為依據。這種歷險活動在城市的記憶單元里有幾百萬,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任何種類的冒險。當衝動被注入你的內心時,那些遊戲在你看來就好像完全是真的。」

他轉向傑塞拉克。

「傑拉尼讓你進行了哪些歷險?」

「你可以料到,大多是關於離開迪阿斯巴的。有些歷險活動將我們帶回最早期的生活之中——差不多是我們所能了解到的城市初創時期。傑拉尼認為,越接近這股強制力的起源,他就越容易破壞它。」

這個消息使阿爾文備受鼓舞。假如說他業已打開了迪阿斯巴的大門,那他的工作只是完成了一半,因為如果不解除那種強制力,他就不會看到有人敢走出那扇大門。

「你真的想離開迪阿斯巴嗎?」希爾瓦問。

「不,」傑塞拉克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害怕這個想法。但是我認識到,我們以為迪阿斯巴是全部實體世界,這完全是錯的。邏輯告訴我,必須做些什麼來糾正這個錯誤。從感情上說,要離開這個城市,我現在還完全做不到——也許我永遠都做不到。傑拉尼認為自己能將我們中的一些人弄到利斯去,我願意幫助他做此試驗——儘管我覺得試驗有一半的可能會失敗。」

阿爾文滿懷敬意地看着年事已高的老師。他不禁將傑塞拉克與基特隆加以比較——雖然以他對人性的新的理解,他已經不想譴責那位傑斯特的所作所為了。

他確信,傑拉尼會完成他已着手做的事。傑塞拉克或許太老了,無論他多麼願意從頭開始,他都沒有能力打破畢生所形成的模式了。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在利斯心理學家們的巧妙指導下,別的人會取得成功。一旦有少數幾個人從十億年的舊框框中掙脫出來,那麼其餘的人跟着效仿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他想,當屏障被完全拆除之後,迪阿斯巴會怎樣呢?利斯又會怎樣呢?必須想辦法將雙方最好的東西保存下來,並使之融合為一種新的、更健康的文化。這是個無比繁重的任務,需要雙方將智慧和耐心全都獻出來。

兩種文化的碰撞已經顯現——利斯來的客人們彬彬有禮地拒絕住在給他們提供的城內住所里。他們在公園裡搭起自己的臨時住所,那兒的環境使他們想起利斯。希爾瓦是利斯來客中唯一的例外。雖然他不愛住在迪阿斯巴的屋子裡,但他勇敢地接受了阿爾文的熱情款待,阿爾文承諾他們不會在此久待,這讓他稍稍寬心。

希爾瓦在利斯從不覺得孤獨,但他在迪阿斯巴卻嘗到了孤獨的滋味。他對迪阿斯巴的不習慣遠勝於阿爾文對利斯的不習慣——迪阿斯巴那無限的紛繁複雜,以及好像擠滿了他周圍空間的無數陌生人,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認識利斯的每一個人,無論曾經謀面與否。但他即使活上一千輩子,都休想認識迪阿斯巴的每一個人,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十分沮喪。唯有他對阿爾文的忠誠,才使他留在一個跟他毫無共通之處的世界裡。

他經常煞費苦心地去分析他對阿爾文的感情。他知道,這種感情與他對一切弱小的、正在苦苦掙扎的動物的同情系出同源。很多人覺得阿爾文剛愎自用,固執己見,以自我為中心,不需要別人的愛,即使別人給了他愛,他也不會回報。但希爾瓦對阿爾文的看法更深刻——在他眼中,阿爾文是個探險者,所有的探險者都在尋求他們渴望得到的東西。但他們很少能找到自己所尋求的東西,就算得到後,帶給他們的快樂也比不上探尋過程本身。

阿爾文在尋求什麼,希爾瓦不得而知。驅動他的力是在許多世代之前建造迪阿斯巴的天才們設定的,抑或是由反對他們的更加偉大的天才們設定的。像眾人一樣,阿爾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台機器,他的行為方式是由他的遺傳基因預先決定的。他同樣需要理解和同情,也同樣會感到孤獨和沮喪。對他的同胞而言,他是個完全不可思議的人,所以他們有時候忘了他仍然具有他們的種種情感。只有來自完全不同環境的人,才會對阿爾文有另一種看法。

在來到迪阿斯巴的幾天裡,希爾瓦遇到的人比他之前見到的所有人還要多,但他並不了解他們。他們從不開放自己內心的隱私,希爾瓦為他們感到難受,儘管他知道他們並不覺得需要同情。他們沒有認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他們無法理解在利斯的心靈感應社會中將人與人聯結在一起的那種大家庭的溫暖,那種歸屬感。大多數與他談過話的迪阿斯巴人,都將他看作是一個過着無比單調乏味生活的人——儘管他們彬彬有禮地竭力掩飾這一點。

希爾瓦很快就認識到,阿爾文的保護人埃里克頓和埃塔尼婭是好心但糊塗的小人物。聽阿爾文稱他們為父親和母親,他覺得非常彆扭。父親和母親這兩個字眼在利斯仍然保留着它們古老的生物學含意,但生死規律已經被迪阿斯巴的創造者們廢止。有時候,在希爾瓦看來,這座看似繁華的城市實際上死氣沉沉,因為這裡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新陳代謝。

他尋思,現在,在結束長期隔絕之後,迪阿斯巴將會怎樣呢?他認為,這個城市最好是將使其迷醉了這麼多世代的記憶庫毀掉。那些記憶庫是神奇的——它們代表了創造它們的科學的勝利,但它們是一種病態文化。迪阿斯巴所固有的恐懼有些是以現實為基礎的,但有些卻只存在於想象之中。通過探測范納蒙德的內心,希爾瓦已對此略知一二。幾天之後,迪阿斯巴也會知道,而且會發現許多有關它過去的事都是神話。

然而,若記憶庫被摧毀,城市將會在一千年之內死亡,因為迪阿斯巴人已經喪失了繁殖能力。這將是一個兩難的抉擇,不過,希爾瓦已經初步想到了一種可能的解決辦法。任何技術問題總是有答案的,而他的人民是生物科學的專家。

不過,迪阿斯巴首先必須知曉它失去了什麼。對它的教育要花許多年——也許是許多世紀——但教育正在開始。第一堂課的衝擊很快就會深深震撼迪阿斯巴,就像利斯本身受到它的衝擊時一樣。儘管兩種文化有着天壤之別,但它們的根是一樣的,而且它們具有共同的未來。當兩個世界的人民以鎮靜而堅毅的目光凝視他們所喪失的過去時,他們都會變得更加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