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群星:十六 · 2 線上閱讀

這兒是機器進化史的終點,其過程與人類進化同樣漫長。機器進化的起始階段已消失在黎明時代的迷霧之中。人類在黎明時代首先學會使用動力,並把機械的喧鬧聲送到世界各處。蒸汽、水、風……所有這些動力都被利用過一段時間,然後就被拋棄了。在許多個世紀裡,各種形式的能量輪流運轉着世界——隨着每一次變革,老的機器被忘卻了,新的機器取而代之。歷時數千年,完美的機器終於被製造出來——這一理想曾經只是夢,後來成了願景,最終成為現實。

這兒就是那個理想的最終體現。它的實現也許花了人類一億年時間。機器達到了終極,就能永遠自我運轉、維持,並為人類服務。

阿爾文不再自問在眼前這些默默無聲的白色機器中,哪一台是中央計算機了。他知道中央計算機是由所有這些機器共同組成的——它遠遠超出了這間大廳的範圍,迪阿斯巴無數其他的機器人均是它的一部分,無論是動的還是不動的。人的大腦是數十億個各自分開的細胞的總和,中央計算機的有形組成部分則遍布整個迪阿斯巴。這個大廳可能只是一個信息交換系統,所有那些分散的裝置就是通過它保持聯繫的。

阿爾文拿不準接下去該往哪兒走,他瞪眼看着通向下面的坡道和寂靜無聲的圓形大廳。中央計算機必定知道他已經來了,就像它知道迪阿斯巴所發生的每一件事一樣。阿爾文只能等待它的指示。

那個現在他已熟悉、但仍然畏懼的聲音離他非常近,護送他的那些人應該聽不見。「走左坡道下來,」它說,「我會指示你的。」

他慢慢走下左坡道,那個機器人飄浮在他的上方。傑塞拉克和那些監督員都沒有跟着他。他尋思,或許他們得到了留在原地的命令;或許他們認定,從他們所在的高處照樣可以監視他,用不着費力氣走下這條長長的坡道;又或許,他們到了離迪阿斯巴的中心聖地這麼近的地方,已經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走下坡道,那個低低的聲音又給阿爾文做出了指示。他走到沉睡的巨型機器之間的一條大道上。那聲音又向他說了三次話,直到不久後他到達目的地。

阿爾文站在一個比大廳中大多數機器都小的機器面前,但他覺得自己就像個侏儒。阿爾文看看它,又看看自己的機器人,一時難以相信二者都是人類的造物,而且擁有同一個名字。

那個機器前擋着一塊寬大的透明板。阿爾文將前額緊貼着光滑的、暖得出奇的透明板,向裡面的

機器窺望。起先他什麼也看不見。隨後,他手搭涼棚,才辨認出千萬淡淡的光點。光點排列成三維點陣,一道一道地往外擴展。他覺得莫名其妙,古代人看星星想必就是這種感覺。儘管他看了幾分鐘,忘卻了時間的消逝,但那彩色的光卻始終停在原處,一動不動,其燦爛也始終不變。

阿爾文意識到,這裡就是整個城市的大腦。

他第一次對維持城市運轉的動力有了些模糊的了解。在此之前,他從未思考過合成器的奇蹟是如何產生的,迪阿斯巴的一切需要就是由合成器像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地供應的。他千萬次地見識過合成器所創造出的東西,但很少想到,在某個地方必定存在那些被創造出的東西的原型。

一切創造物的模式都被儲存在中央計算機的大腦中,只需使用者的意願去觸發,使它們顯現出來。

阿爾文等着耳邊的聲音向他發出新的指示。他尋思,中央計算機是怎樣知道他的來到,看見他並聽到他的聲音的呢?任何地方都沒有感官存在的跡象——普通機器人用來感知周圍世界的屏幕或不會動的水晶眼睛一概沒有。

「陳述你的問題。」他耳朵里那個低沉的聲音說。這個大得驚人的機器竟然這麼柔聲細氣地表達自己的思想,真是咄咄怪事。但緊接着,阿爾文便意識到,也許此時中央計算機只用了不到百萬分之一的運算能力在跟他打交道。他只是那台掌管迪阿斯巴的中央計算機在同一時間裡所注意到的無數偶然事件之一。

對一個掌控你周圍整個空間的東西說話是很困難的。阿爾文的話好像一說出口就在空蕩蕩的空氣中消失了。

「我是什麼?」他問。

要是他對城裡的一台信息機提出這個問題,他知道將會得到什麼答覆。說實在的,他經常這麼問,它們也總是這樣回答:「你是人。」但此時他是跟一個完全不同級別的智能打交道,無須在語義的精確性上煞費心思。中央計算機知道他的意思,但這並不意味着它會做出回答。

回答正是阿爾文所害怕的。

「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做出回答就會泄露我的建造者的、目的,因此此問無效。」

「那麼,我的角色在城市建造時就安排好了?」

「所有人都可以說是這樣。」

這個回答使阿爾文停了下來。這可是千真萬確的,迪阿斯巴的人類居民就像城裡的機器人一樣是被精心設計出來的。阿爾文是個特異人,這一事實使他變得稀罕,但稀罕並不一定有好處。

他知道,關於他的神秘出生,他是無法在這兒獲悉任何進一步的信息的。試圖耍弄這台具有超級智能的中央計算機,或者希望它會泄露它曾受命加以隱瞞的信息,那是徒勞的。阿爾文並不失望,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窺到事實真相了。

他看了看從利斯帶來的那個機器人,心裡琢磨下一步該怎麼辦。假若它知道他正打算要做的事,它有可能會做出激烈的反應,所以重要的是不讓它聽到他想跟中央計算機說的話。

「你能辟出一片隔離區來嗎?」

剎那間,他便感覺到一種「死寂」——所有聲音全都被蓋住了。中央計算機的聲音,此時出奇地乾脆:

「現在沒人能夠聽見我們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阿爾文向機器人掃了一眼,它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機器人並沒有心懷異志,就像忠誠的僕人一樣靜候一旁。

「我跟這個機器人是怎樣相遇的,這你已經聽說過了。」阿爾文開始說,「對於過去,對於我們所知道的迪阿斯巴城存在之前的時代,它必定擁有不可估量的知識。由於他曾跟隨主旅行,所以它甚至能告訴我們地球之外其他星球的情況。不幸的是,它的語言線路被封堵住了。我不知道封堵得有多麼徹底,但我請求你清除它的封堵。」

阿爾文的聲音死板而又空洞,因為隔離區吸收了每一個字,使其無法形成回聲。在不可見並且聽不到迴響的虛空之中,他等待着自己的請求被聽從或被拒絕。

「你的請求涉及兩個問題,」計算機回答,「一個是道德的,一個是技術的。這個機器人是被設計出來服從某一個人的命令的,我有何權利僭越,即使我能這麼做?」

這個問題是阿爾文預料之中的,對此他業已準備好了答覆。

「我們不知道主的禁令的具體內容,」他答道,「若你能跟那個機器人談談,你或許能說服它,告訴它對它實施封堵的那些條件現在已經改變。」

當然,這是明顯不過的辦法。阿爾自己曾經試過,但沒有成功,但他希望具有無限智力的中央計算機能夠做到他未能做到的事。

「那完全取決於封堵的性質,」計算機回答,「封堵完全可以被設置為一旦遭到干預,就將記憶單元的內容消除。但是,我想主是不可能具有足夠的技術來設置這種封堵的,做這件事需要某些專業技術。我將問一下你的機器人,在它的記憶裝置中是否設置有消除線路。」

「可是,」阿爾文突然驚恐地說,「如果只問一下是否存在消除線路就會造成記憶消除怎麼辦?」

「為預防這種情況,我將按標準程序行事:我將設置一套二級指令,告訴機器人,若存在這種情況就不要理會我的問題,就好像沒有被問什麼問題一樣。」

阿爾文後悔自己給計算機出了個難題。但他思考片刻後,決定不再糾結。至少他有一點疑慮被打消了——中央計算機是充分準備好應付可能存在於那個機器人記憶裝置中的陷阱的。阿爾文不希望看到那個機器人變成一堆廢物;不僅如此,他還想將它原封不動地送回沙爾米蘭。

在兩個智能機器人默默地進行交流的時候,他儘可能耐心地等待着。這是兩個頭腦之間的接觸,這兩個頭腦都是由人類天才在消失已久的黃金時代創造出來的,在那個黃金時代,人類取得了登峰造極的成就。現在,任何現存於世的人都無法充分了解這兩個頭腦。

過了很久之後,中央計算機那空洞的、無回聲的聲音又開始說話了:

「我已進行了部分接觸,」它說,「至少我已知道封堵的性質,我想我也知道了它之所以被封堵的原因。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打破封堵。在偉大者來到地球之前,這個機器人是不會再說話的。」

「可那是無稽之談!」阿爾文抗議道,「主的另一個門徒也相信偉大者,竭力向我們講解他們是什麼樣的。可它說的大多是廢話。偉大者從未存在過,也永遠不會存在。」

這似乎完全是條死胡同了,阿爾文感到痛苦、失望、無能為力。

一個精神失常、十億年前就去世的人的命令阻塞了他探求真相的道路。

「你說偉大者從未存在過。」中央計算機說,「你可能說得對,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將永遠不會存在。」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靜默,阿爾文思索着這句話的含意,同時,那兩個機器人的頭腦再次進行微妙的接觸。隨即,未經任何預示,他已經置身於沙爾米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