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群星:十一 · 2 線上閱讀

阿爾文不久就明白,他們在此停留原因何在。在車子滑行進村之前就已聚集起來的那一小群人里,有一個靦腆的膚色黝黑的姑娘,希爾瓦在作介紹時稱她尼婭拉。他們顯然很高興彼此再次見面,對他們在這次短暫重聚中溢於言表的幸福,阿爾文深感嫉妒。希爾瓦既承擔着嚮導的職責,又想單獨和尼婭拉在一起,他明顯無所適從。阿爾文主動為希爾瓦提供了便利——他自己去村子裡參觀了。儘管小村里沒多少東西可看,但他還是故意拖長了時間。

他們重新上路時,他有許多問題急於要問希爾瓦。他無法想象,在一個靠傳心術交流的社會裡,愛情會是什麼樣子,他慎重斟酌了一會兒後便提出了這個問題。希爾瓦很願意做出解釋,但阿爾文懷疑自己破壞了朋友心裡繾綣的離情別意。

在利斯,愛情似乎都是以心靈接觸開始的,可能要經過幾個月或者幾年,兩個人才能真正見面。希爾瓦解釋道,用這種方式,就不會造成虛假印象,雙方都搞不了欺騙。兩個心靈彼此打開的人是無法隱藏秘密的,哪一方想藏都不行,因為對方馬上就會知道你隱瞞了什麼事情。

只有非常成熟、能很好地保持平衡的心靈才能接受這樣的誠實,只有建立在絕對無私基礎上的愛情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維持下去。阿爾文認識到,這樣的愛情要比迪阿斯巴人所知道的任何感情都更加深刻、更加豐富;這樣的愛情可臻盡善盡美之境。事實上,他難以想象,這種境界居然能夠達到。

但是,當阿爾文想讓希爾瓦進一步做出解釋時,希爾瓦眼睛發光,明確告訴他,有些事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阿爾文悲傷地斷定:這些幸運的人之間的那種相互了解,他是永遠無法達到的。

大草原忽然到了頭,仿佛被劃出一道邊界,邊界之外就不允許長草了。地面車駛出大草原時,前面出現了一排低低的樹木茂盛的山巒。希爾瓦解釋道,這是守護利斯的堡壘的前哨站,真正的山脈還在外面,但在阿爾文看來,即便這些小山巒也非常壯觀、令人望而生畏。

車子在一道狹窄的山谷里停了下來。山谷沐浴着落日的溫暖光亮。希爾瓦睜大眼睛,用誠實的目光看着阿爾文。

「這兒我們要開始走路了,」他開心地說,一邊將裝備從車裡擲出去「,再不能乘車啦。」

阿爾文環顧四周的山巒,然後看看車上他坐的那個舒適的座位。

「沒有一條繞過去的路了?」他並不抱太大希望地問。

「當然有,」希爾瓦答道,「可我們不是要繞過去,我們要去山頂,那兒有趣得多。我將車子設置為自動駕駛模式,這樣,當我們從另一邊下去時,車就會在那兒等我們啦。」

阿爾文決定先作點抗爭再讓步。

「天快黑了,」他不贊成地說,「在日落之前我們絕對走不了那麼多路。」

「當然走不了。」希爾瓦說,一邊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將行李和裝備分類整理好,「我們將在山頂過夜,明天早上走完全程。」

阿爾文只好放棄抵抗。

他們所扛的裝備體積龐大,看上去很嚇人,實際上卻毫無重量。東西都裝在能抵抗重力的重力極化容器中,要應付的只是慣性而已。只要阿爾文沿直線行走,他就不會覺得自己扛着東西。扛這種容器要受點訓練,因為假如扛的人突然想改變方向,那所扛的東西就會固執地保持原有的行進方向,直到扛東西的人克服了慣性為止。

希爾瓦調整好所有的背帶,一切就緒後,他們開始慢慢向山上走去。阿爾文戀戀不捨地回過頭,看那輛地行車循着來時的軌道往回走,直至從視野中消失。他想,要過多少個小時,他們才能再次坐進那舒適的座位放鬆放鬆呢?

不過,和煦的陽光曬在背上,邊攀爬邊欣賞四下里不斷變幻的景色,還是令人非常愉快的。他們走的那條小路時斷時續,但希爾瓦卻好像知道了它的走向。阿爾文問希爾瓦這條路是什麼人修的,希爾瓦告訴他,山裡有許多小動物——有些是獨處的,有些則生活在與人類文明相仿的原始群落之中——少數幾種甚至會使用工具,或被看到在使用工具。阿爾文從未想過這樣的動物會是不友好的,因為許多個世紀以來,沒有任何物種可以挑戰人類。

他們攀登了半個小時,這時阿爾文才注意到,在他周圍的空氣中有一種輕微的、反覆迴蕩的細小聲音。他無法找到聲源,因為那聲音好像沒有固定的來源。聲音永不停息,而且隨着四周漸趨開闊而變得越來越響。他本來想問希爾瓦那是什麼聲音,但他此時必須節省體力,專注於攀登。

阿爾文身體十分健康,說實在的,他有生之年從來沒有生過一個小時病。但是,僅僅身體好還不足以完成他面臨的任務——他沒有技巧。希爾瓦步履輕捷,走上斜坡時那種毫不費勁的活力,使阿爾文滿心嫉妒。他暗下決心:只要他的兩隻腳還能挪動,就絕不認輸。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希爾瓦在考驗他,對此他並不生氣。這是一場善意的比賽,即使雙腿越來越沉重,他還是興致勃勃。

他們攀登了三分之二的高度後,希爾瓦對阿爾文產生了惻隱之心。他們躺在一個朝西的山坡上休息了一會兒,柔和的陽光沐浴着他們的身體。現在,剛才的嗡嗡聲已經變成了轟隆聲,阿爾文向希爾瓦求教,但希爾瓦拒絕對此做出解釋。他說,倘若阿爾文知道攀頂後能看到什麼,那驚喜就會減弱許多。

他們此時是在和太陽賽跑,但幸運的是,最後一段路途的坡度很小。樹木現在已經變得稀少了,仿佛它們與重力斗累了似的,最後的幾百英尺地面鋪着短而細的草,走在其上十分愜意。山頂在望時,希爾瓦突然迸發出力量,一路跑上坡去。阿爾文決定對這一挑戰不加理會,說實話,他實在別無選擇。他繼續慢慢穩步前行,對此感到頗為滿意。趕上希爾瓦時,他精疲力竭,情不自禁在希爾瓦身邊倒了下去。

他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平穩的呼吸,開始欣賞呈現在下方的景致,終於看到了無休無止的轟隆聲的源頭。在他前方,地面從山巔陡然下落——非常陡,沒多遠就幾乎成了豎直的懸崖——一道氣勢磅礴的瀑布從崖上飛瀉而下,劃出一道弧線,訇然跌至一千英尺下的岩石間。飛濺的水花彌散成閃爍生光的霧靄,看上去一片迷濛。而那永不停息的擂鼓似的轟隆聲就是從深淵傳來的,兩側的山巒都響起了低沉的回聲。

此時,瀑布的大部分都隱沒在陰影中,但陽光依然照着下面的大地,給這片景色增添了最後一抹魔力色彩——一道美麗的彩虹橫跨在瀑布之上。

希爾瓦胳膊一揮。

「從這兒,」他說,他把聲音提得很高,以便在轟隆隆的瀑布聲中能被聽見「,你可以看到整個利斯。」

阿爾文相信他的話。北面是連綿的森林,森林中間有些地方出現了開闊地、田野和上百條彎彎曲曲、看上去就像線似的河流。艾爾利村就隱藏在那片遼闊的景色之中,但想要找到它是不可能的。阿爾文以為他看到了有條路通向利斯入口的那個湖,但很快就斷定是眼睛欺騙了他。再向北看,樹木和開闊地全化成斑斑駁駁的綠色地毯。使地毯起了皺的是一條條山巒線。越過那塊地毯,在視野的邊緣,他看到將利斯圍住使之免受沙漠侵襲的山脈就像遠處低垂的雲朵。

東面和西面,景象稍有不同,但南面的山脈似乎只在幾英里之外,阿爾文能夠看得非常清晰。他意識到,它們要比他此時所站的小山崗高得多。那些山脈和他之間是一片比他剛才經過的地方寬闊得多的鄉野。不知怎麼,它看上去荒無人煙,一片空曠,好像人類已經有許多年不在那兒生活了。

希爾瓦回答了他未說出口的問題。

「利斯的那一部分地區曾經住過人,」他說,「我不知道那裡為什麼被放棄了,也許有朝一日我們會重新搬進去。但現在只有動物生活在那兒。」

確實沒有一個地方有人類生活的跡象——沒有表明有人類存在的開闊地和整治得很好的河流。唯有一個處所顯示出人曾經在此生活過——在許多英里之外,有一片孤零零的白色廢墟,像一顆斷裂的獸牙凸出在森林之上。

「我們早該紮營了。」希爾瓦一邊卸下背上的裝備一邊說,「五分鐘後,天就要完全黑下來了,而且氣溫會變得很低。」

稀奇古怪的設備放在草地上。從一個細長的三腳架中伸出一條豎直的竿子,竿子上端帶有一個形狀如梨的鼓起物。希爾瓦將竿升高,使梨狀物剛好超過自己的頭部,並發出某種阿爾文不得而知的心靈感應信號。他們的小營地立時透亮。那個梨狀物不僅發光,而且發熱,阿爾文能夠感覺到一種柔軟的、熱乎乎的東西似乎深入他的骨髓。

希爾瓦一手提着三腳架,一手拿着行李包走下山坡,阿爾文急忙跟在後面,盡力使自己始終處在光圈之中。他們最後在山頂下方幾十英尺處的一塊小窪地扎了營,開始將其餘的設備投入使用。

首先是一個用某種堅固而又幾乎看不見的材料做成的巨大半球,這東西能將他們完全包住,使其免受此時已在山坡上颳起來的冷風的侵襲。半球好像是由一隻小長方盒子生成的,希爾瓦將盒子放在地上,然後就全然不去理會它了,他甚至任它被埋在其餘的裝備下面。也許那張舒服的半透明長睡榻也是這隻盒子投射出來的,希爾瓦很高興能躺在上面松松筋骨。這是阿爾文在利斯第一次看到家具顯形。在他看來,利斯的房子裡亂七八糟地堆滿了經久耐用的人造物品,這些東西如果放在記憶庫里會保存得更好,也不會礙手礙腳。

希爾瓦從另一隻容器里變出餐食,這是自阿爾文到利斯後所吃的第一頓純合成餐食。物質轉換器利用原材料奇蹟般地將日常生活所需的種種東西變出來,一股強有力的氣流不斷通過半球穹頂上的某個小孔被吸進來。總的來說,阿爾文更喜歡吃純合成食品。他覺得利斯普通食物的製作方法是極不衛生的,至少,使用物質轉換器,你能確切地知道自己在吃些什麼。

周圍夜色更濃,星星出來了,這時,他們坐下來進晚餐。晚餐結束後,在他們那個光圈外面,天完全黑下來了。阿爾文能夠看見模糊的身影在活動,那是森林裡的動物從它們的隱身處爬出來了。他不時看到閃爍的反射光,那是灰白的眼睛在瞪着他。但是,望着他們的野獸一隻也不會走近,所以他無法看到它們身體的其他部分。

夜非常靜,阿爾文覺得滿意之至。他們在自己的長睡榻上躺了一會兒,開始聊之前見到的那些東西、所着迷的那個奧秘,以及他們兩種文化的不同之處。希爾瓦被記憶庫迷住了,那種記憶庫竟然將迪阿斯巴保存了億萬年。但阿爾文發覺,希爾瓦的一些問題是很難解答的。

「我不明白的是,」希爾瓦說,「迪阿斯巴的設計者們怎麼能夠確信,記憶庫是永遠不會出問題的?你告訴我,城市與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的信息,是以電荷形式儲存在晶體內的。晶體將永久存在,可是,跟晶體連在一起的所有電子線路又怎樣呢?永遠不會發生故障嗎?」

「我問過基特隆同樣的問題,他告訴我記憶庫實際上是一式三份的。三個庫中的任何一個都能把城市保持住,若其中一個出了毛病,其他兩個就自動給予糾正。只有同一個毛病同時在三個記憶庫中發生,才會造成永久性毀損——這種機會是無限小的。」

「儲存在記憶單元中的模式和城市實際結構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維持的呢?也就是,在設計圖和設計圖所描述的事物之間?」

阿爾文此時已完全無法應付了。他知道回答這個問題涉及對空間本身進行操縱的技術,但是怎樣才能將一個原子嚴格鎖定在由儲存於別處的數據所規定的位置上,他就解釋不上來了。出於突發的靈感,他指着保護他們過夜的那個看不見的半球說:

「請告訴我,我們頭頂上的這個屋頂是怎麼被你此時坐於其上的那隻盒子創造出來的?如果你能解釋,我就把記憶庫的工作原理講給你聽。」

希爾瓦大笑。

「我看這倒是一個公平交易。若你想要知道這一點,你可得去問我們的場理論專家,我肯定沒法告訴你。」

這個回答使阿爾文陷入沉思。這麼說,在利斯還有明白他們的機器怎樣工作的人……在迪阿斯巴可沒有。

他們就這樣談着、爭論着,直到希爾瓦說:「我累啦,你呢?想要睡了嗎?」

阿爾文揉揉自己仍然感到疲乏的四肢。

「我想睡,」他照實說,「可我不一定睡得着。在我看來,睡眠仍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習慣。」

「這遠遠不止是一個習慣。」希爾瓦微微一笑,「有人告訴過我,睡眠一度是每個人不可或缺的東西。我仍舊喜歡一天至少睡一次,即便只睡幾個小時。在睡眠時間,身體得到自我更新,心靈亦然。在迪阿斯巴從來沒人睡覺嗎?」

「這是極難發生的事。」阿爾文說,「我的老師傑塞拉克在過度使用腦力的情況下,曾經睡過一兩次。一個設計良好的身體是不會需要這種休息期的,我們在數百萬年前就把睡眠廢除掉了。」

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疲倦似乎從他的小腿肚和大腿擴展開,直至襲遍全身。這種感覺並無不愉快之感——正好相反。希爾瓦帶着微笑望着他。阿爾文懷疑,莫非他的夥伴對自己施加了心靈控制術?若是如此,他倒一點也不反感。

頭頂上的那個金屬梨投下來的光減弱了,變成一縷淡淡的紅光,但是它所輻射出來的熱量始終沒有降低。借着最後的燈光,阿爾文在昏睡中留意到一件奇怪的事,這件事明天早上他可得問清楚。

希爾瓦已經脫掉衣服。阿爾文第一次看到,人類的這兩個分支差異有多大。有些差異只限於突出程度或比例大小,但有些則是根本的差異,諸如外生殖器以及牙齒、指甲與分明可見的體毛。但是,最使他感到困惑的是,在希爾瓦腹部有一個奇怪的小凹陷。

過了些日子,當他突然記起這件事時,希爾瓦費盡口舌,而且還畫了好幾張簡圖,才把肚臍的功用說清楚。

他和阿爾文兩人在了解彼此的文化基礎方面都向前跨出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