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群星:七 · 2 線上閱讀

阿爾文想要知道基特隆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後來他想起,他那些精心策劃的玩笑必定涉及對城市內部機制的了解,這種了解只能通過非常深入的研究才能獲得。到處跑,了解所有的情況,這必定是傑斯特的特權之一;要搞清楚迪阿斯巴的一樁樁秘密,不可能有比他更合適的引路人了。

「你所尋找的東西可能並不存在,」基特隆說,「假如真的存在,那麼這裡就是你找到它的地方。讓我教你怎樣操作控制系統吧。」

接下去的幾個小時裡,阿爾文坐在一台監控器前,學習使用控制系統。他能任意選擇城裡的一點,用任何倍率對其進行仔細察看。在他變換坐標時,街道、大樓、牆壁和自動路閃電般掠過屏幕。他像是個無所不見、不具形體的神靈,能毫不費力地在整個迪阿斯巴移動,不受任何障礙物的阻擋。

但是,實際上他所察看的並不是迪阿斯巴。他是在記憶單元里穿行,看到的是夢幻中的城市圖像——那夢幻具有使真實的迪阿斯巴在億萬年裡不受觸動的力量。他只能看到城市裡具有永久性的那一部分,在街上行走的人並不是這幅被凝固了的圖像的組成部分。就他的目的而言,這無關緊要。他此時所關心的純粹是那些把他囚禁其中的石頭和金屬,而不是那些和他一起過着囚禁生活——無論多麼情願——的人。

他尋找着,很快就找到了洛倫尼堡,並飛速在他業已實地探察過的通道和走廊里穿行。隨着石頭格柵的圖像在眼前放大,他幾乎能夠感覺到吹進格柵的那股冷風。也許那股冷風已經不停地吹了整個人類歷史的一半時間,而且仍在吹着。他來到格柵前,往外一看——沒看到任何東西。剎那間,他驚得幾乎懷疑自己的記憶了:難道他看到過的沙漠只是一場夢?

接着他便想起了這個事實:沙漠並不是迪阿斯巴的組成部分,因此,在他眼下察看的幻影世界裡,它的圖像並不存在。在那道格柵之外,確實有可能存在東西,這塊屏幕卻永遠無法將其顯現出來。然而,屏幕能將迪阿斯巴人未曾見過的一些東西顯現給他看。阿爾文將視線投向格柵之外,進入城市外面的空茫。他轉動改變視角的控制器,沿着來時的路徑往回看。迪阿斯巴在他身後——他正從外面往裡看。

對計算機,對記憶庫,對產生阿爾文此時所看圖像的繁複機制而言,那只是簡單的透視問題。它們「知道」城市的形態,因此,它們能夠顯示從外面往裡看時城市所呈現的模樣。但是,即使阿爾文懂得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受到的震動還是極為強烈的。在精神上——若非實際上的話——他逃出城了。他好像懸在洛倫尼堡陡壁之外幾英尺的空間,他凝視了一會兒眼前那片光滑的灰色表面,然後觸碰控制器,讓視線落向地面。

他知道這台奇妙機器有可能辦到什麼事之後,他的行動計劃清晰起來。不需要花費經年累月的時間從內部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一條走道又一條走道地探察迪阿斯巴。利用這台機器,他可以沿着城市外側飛行,能立刻看到有可能通向沙漠和外部世界的任何通道。

勝利感和成就感使他覺得飄飄然,他急於與人分享自己的歡樂。他轉向基特隆,想謝謝那位傑斯特——是此人使這一切成為可能。但是基特隆已經走了。為何要走,只需略一思索就可以知道。

在迪阿斯巴,能夠冷靜地觀看此時屏幕中那些圖像的人,阿爾文也許是唯一一個。基特隆能幫助他進行搜尋,但即便是這位傑斯特,也對宇宙的不可思議抱有恐懼,這恐懼已經將人類釘在狹小的世界裡很久很久了。基特隆留下阿爾文,讓他一個人繼續探尋。

暫時被驅除了的孤獨感再次壓到阿爾文身上。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要做的事太多啦。他又轉過身來,對着監控器,使城市牆壁的圖像緩緩滑過屏幕,開始他的探尋。

接下去的幾個星期里,阿爾文很少在迪阿斯巴露面,雖然注意到他不見了的人只有寥寥幾個。發現以前的學生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市議會廳里,而不是悄悄繞着城界到處轉,傑塞拉克稍稍鬆了口氣,他認為阿爾文在那兒就不會惹什麼麻煩了。埃里斯頓和埃塔尼婭到他房裡去過一兩次,看到他不在也沒當一回事。阿莉絲特拉則很關心他。

迷戀上阿爾文可算得上是一種不幸,更合適的男人其實多的是。阿莉絲特拉找伴兒從來沒有困難,但是跟阿爾文相比,她所認識的其他男人全都平淡無奇,是從同一個毫無特色的模子裡鑄造出來的。她不會不做努力就放棄阿爾文,但他的疏遠和冷淡是她無法迴避的挑戰。

不過,她的動機也許並不完全是自私的,更多是出於母性而不是性。雖然生育已被遺忘,但女性保護和同情的本能卻仍然存在。從表面上看,阿爾文可能顯得既頑強又自信,而且堅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但阿莉絲特拉能夠感覺到他內心的孤獨。

發覺阿爾文不見了之後,她馬上問傑塞拉克他出了什麼事。傑塞拉克只猶豫了片刻,便告訴了她。要是阿爾文不想要同伴,那主動權就在他自己手裡。他的老師對這一關係既不贊成也不反對。總的來說,傑塞拉克很喜歡阿莉絲特拉,並希望她的影響會有助於阿爾文使自己適應迪阿斯巴的生活。

阿爾文待在市議會廳里,這意味着他在從事某項研究,知道這一點至少能消除阿莉絲特拉在可能出現情敵這方面所抱有的懷疑。但是,儘管她並沒有嫉妒,可她生出了好奇之心。她有時會責備自己把阿爾文丟在了洛倫尼堡,但她知道,要是那種情況再次發生,她還是會做出完全相同的反應。她對自己說,除非她能搞清楚阿爾文千方百計想做什麼,否則她無法理解他。

她一進市議會大廳的大門就被籠罩在一片肅靜之中,這令她印象深刻,但並沒有把她嚇住。大廳遠端,信息機一台台並排靠牆放着,她任意選了一台。

確認信號一亮,她就說:「我要找阿爾文。他在這幢樓里,我去哪兒找他?」

信息機回答普通問題時脫口而出,全然沒有滯後。對此,一個人即使活了一世,也絕不會完全習慣。知道——或自稱知道——箇中奧妙,把「進入時間」和「儲存空間」這類學術性語彙掛在嘴上的人有的是,但是,他們也會對機器回答得如此之快而倍感驚訝。只要在這座城市所掌握的無比豐富的信息範圍之內,任何基於事實做單純判斷的問題都能立刻得到回答。只有在作答之前需要進行複雜計算的情況下,才會被人察覺到延遲。

「他在監控器那兒。」信息機答道。這個回答沒有什麼用處,因為阿莉絲特拉全然不知道監控器這一名稱指的是什麼。信息機絕不會自願提供超出詢問內容的信息,恰當地提問是一門藝術,往往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學會。

「我怎麼找到他?」阿莉絲特拉問。她到監控器那兒時,她就會知道監控器是什麼了。

「我不能告訴你,你必須得到市議會的許可。」

這是最出人意料、甚至令人不安的情況。在迪阿斯巴,只有極少幾個地方不讓人任意進入。阿莉絲特拉非常肯定,阿爾文並沒有得到市議會的許可。這只能說明,有個更高的權威在幫助他。

市議會統治着迪阿斯巴,但是,市議會必須聽命於至高無上的中央計算機。很難不把中央計算機看作是一個有生命的、位於某個地方的實體,雖然實際上它是迪阿斯巴所有機器人的總和。在生物學意義上,它並不是活的,但它肯定具有至少跟人一樣的知覺和自我意識。它必定知道阿爾文在做什麼,因此,阿爾文必定獲得了它的許可,否則它就會制止他,或者讓他去請示市議會,就如那個機器人對阿莉絲特拉所做的那樣。

待在這兒沒用了。阿莉絲特拉知道,想要找到阿爾文——即使她確切知道他在這幢巨大建築物的什麼地方——將註定是枉然的。門不會打開;自動路在她站上去時就會將她往後送,而不是往前送;升降場會神秘莫測地停下來,拒絕將她送到上面樓層去。假如她堅持,她會被一個禮貌卻又嚴厲的機器人輕輕送到外面街道上去,抑或在市議會廳里打轉,直到她受不了,自願離開。

她異常憋悶地走到外面街上。她非常困惑,破天荒第一次感覺到,在這兒存在着某種神秘的力量,使她的個人願望和興趣變得微不足道。她不知道下一步將要做些什麼,但她相信一點——阿爾文並不是迪阿斯巴唯一一個鍥而不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