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群星:四 · 1 線上閱讀

傑塞拉克並不是很願意回答阿爾文的問題,但他的合作態度已經超過了阿爾文的預期。在長期的教師生涯中,傑塞拉克也被人問過類似的問題。他並不相信,阿爾文能提出他無法解決的問題,儘管阿爾文具有特異性。

阿爾文確實開始顯露出某些微小的怪異行為,這些行為最終是可能需要加以糾正的。他應該充分融入城裡的繁文縟節多得不可思議的社交生活,或加入同伴們的幻想世界,可他不。他對高尚的精神生活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雖然在他的年齡這一點並不令人驚奇。更與眾不同的是他朝秦暮楚的愛情生活。人們無法指望他形成相對穩定的、至少能維持一個世紀的伴侶關係,他的風流韻事滿城皆知。兩情相悅的時候如膠似漆,但是沒有一段關係維持了幾個星期。看來,阿爾文只能在一個時間段對一件事情徹底感興趣。有時候,他也會全心投入同伴們的性愛遊戲,或者與他所選的性夥伴一起失蹤幾天,但情緒一過,就會出現漫長的間歇期,那時,他對那些他這個年齡應該算是重大活動的事似乎完全不感興趣。這對他有沒有好處說不清,但對被他拋棄的情人們則肯定是壞事,她們只能沮喪地在城裡到處逛盪,花上非常長的時間排解鬱悶。傑塞拉克注意到,阿莉絲特拉現在就到了這個不太愉快的階段了。

倒不是阿爾文沒有心肝或者不為別人着想。在愛情上,就如在每一件別的事情上一樣,他正在追求一個迪阿斯巴無法提供的目標。

阿爾文這些特異之處沒有一個讓傑塞拉克擔心。一個特異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行事並不出人意料,到一定時候,阿爾文就會遵守城市規矩的。一個人無論多麼與眾不同,或多麼才華橫溢,他都不能對社會的巨大惰性產生影響,這種惰性在十多億年裡從來未曾改變過,任何人都無法逃脫它的影響,傑塞拉克對此深信不疑。

「困擾你的是一個很古老的問題。」他對阿爾文說,「你很驚訝為何這麼多人對這個世界從未表示過懷疑,甚至從未思考過它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人類確實曾經占有過一個比這個城市大無數倍的空間。地球在沙漠來臨、海洋消失之前是什麼樣子,這你已經看到過一些了。你最喜歡加以想象的那些記錄是我們擁有的最早記錄,唯有它們能說明地球在入侵者來臨之前的原貌。我認為沒有多少人曾經看到過它們,那些無限的開放空間是我們無法深究的。

「當然,在星系帝國里,連地球都只是一粒砂子。群星間的深淵究竟像什麼?這個問題是一個夢魘,沒有一個頭腦健全的人會去想象它。在歷史的黎明時期,在我們的祖先建造星系帝國的時候,他們跨越過群星間的深淵。當入侵者把他們趕回地球的時候,他們又最後一次跨越了群星間的深淵。

「傳說——這只是傳說——我們和入侵者簽訂了一份契約。他們可以擁有宇宙——若他們如此急切地需要它的話——而我們則會滿足於我們出生其間的那個世界。「我們一直遵守那份契約,忘卻了我們童年時代的那些虛幻的夢,所以你也將忘卻它們,阿爾文。建造這座城市並設計了與其共存的這個社會的人,為我們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物質和精神財富。他們把人類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都置於城牆之內,然後設法確保我們永遠不會去城牆之外。

「呵,有沒有城牆其實無關緊要。也許存在着導引我們出城的路徑,但我認為你不會沿着那些路走得太遠——即使你發現了它們。就算你成功了,那又有什麼好處呢?你的身體在沙漠裡堅持不了多久,那時城市將不能再繼續保護你,抑或給你的身體提供養料。」

「要是有出城的路,」阿爾文慢悠悠地說,「那還有什麼東西能阻止我離開呢?」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傑塞拉克答道,「我想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傑塞拉克說得對。阿爾文知道——或者毋寧說他已經猜到了。他的同伴們業已給了他回答,無論是在醒時的生活中,還是在他和他們共同參與的那些夢中歷險里,他們永遠不會離開迪阿斯巴。但傑塞拉克所不知道的是,控制他們生命的那種強制力對阿爾文不起作用。阿爾文的特異性是出於偶然,還是出於一個古老的設計,傑塞拉克不得而知。

在迪阿斯巴,從來沒人匆匆忙忙,這條規則就連阿爾文也沒有打破。他用幾周的時間仔細思考這個問題,然後花了許多時間搜尋該城最早的歷史記憶。他被反重力場的兩條觸摸不到的手臂支撐着,一連躺上幾個小時,這時催眠投影機將他的心朝往昔打開。記錄放完後,那台機器會模糊並消失,但阿爾文仍然會瞪大眼睛,在他穿過一個個時代再次迎來現實之前,對着虛空凝視。他會又一次看到比大地本身更加遼闊、無窮無盡的藍色海洋,滾滾波濤拍擊着金色的海岸。他的耳朵里會響起靜默了十億年的轟轟隆隆的海浪聲。他會回憶起森林、草原和那些曾與人類共享這個世界的陌生野獸。

這些古代記錄里的東西很少遺存下來。一般認為,儘管沒人知道原因何在,在入侵者到來和迪阿斯巴建造起來之間的某個時候,原始時代的所有記憶全都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徹底,使人很難相信它僅僅是偶然發生的。除了寥寥幾本可能完全是傳說的編年史,人類喪失了過去。迪阿斯巴之前,是簡單的黎明時代。在那個洪荒時期,第一個鑽木取火的人、第一個釋放原子能的人、第一個建造獨木舟的人、第一個抵達星星的人——這些人難分難解地攪和在一起。在這片時間沙漠的另一頭,他們都毗鄰而居。

阿爾文想要獨自出去走走。但是,在迪阿斯巴,獨來獨往可並不是一件總能如願的事。他剛離開房間,就遇到了阿莉絲特拉,她並不想假裝自己的來到純屬偶然。

阿爾文從未意識到阿莉絲特拉是美麗的,因為他從未看到過人的醜陋。當美成為普遍的存在時,它就失去了打動人心的力量,唯有它的缺失才能產生情感效應。

有那麼一小會兒,阿爾文對這次見面感到氣惱。他想起已不再打動他的那些感情。他還太年輕,太自信,因此覺得沒有必要維持長久的男女關係,而當他需要建立這種關係時,又發現自己很難做到。即便在他最情意綿綿的時候,他的特異性所造成的隔閡也會橫亘在他和情人之間。儘管他的身體已發育充分,可他仍然是個孩子,這種狀態還要保持幾十年,而在這段時間裡,他的同伴們卻陸陸續續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並將他拋棄。他以前經歷過這種事,這使他變得小心翼翼,不讓自己對別人毫無保留。阿莉絲特拉現在看起來那麼天真,那麼純樸,可她不久也會成為一個擁有一大堆記憶、具備種種才幹、超乎他想象的人。

他的氣惱很快煙消雲散。只要阿莉絲特拉願意,他沒有理由拒絕她和自己一起去。他並不自私,不願像個守財奴似的獨占這一經歷。說實在的,說不定他會從她的反應里了解到更多的東西呢。

高速道路飛快地將他們送出擁擠的城市中心,她沒問什麼問題,這可非同尋常。他們來到高速道路的中部——那裡是速度最快的部位——對腳下的奇觀瞥也不瞥一眼。高速公路看似固定在地面上,但越往中心去,道路運行的速度就越快。如果一個古代世界的工程師竭力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那他準會發瘋。但對阿爾文和阿莉絲特拉來說,既具有固體特性,又具有液體特性,這種類型的物體的存在好像完全是自然的。

在他們周圍,建築物升得越來越高,仿佛城市正在頑強地抵禦外部世界。阿爾文想,要是這些高聳的牆壁變得像玻璃般透明,人可以觀看裡面的生活,那該有多奇妙啊。在他四周的整個空間裡,散布着他認識的朋友,他有朝一日會認識的朋友以及他永遠不會謀面的陌生人——儘管那樣的人寥寥無幾,因為在他一生中,他幾乎會遇到迪阿斯巴城中的每一個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會坐在與別人隔開的房間裡,但他們不會孤獨。他們只要起一個念頭,就能以親臨之外的一切方式出現在任何想見的人面前。他們並不會因單調而厭煩,因為他們有辦法獲得想象王國中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十分令人滿意的生存方式。

阿爾文和阿莉絲特拉從城中心往外移動,他們看到街上的人慢慢減少。當他們被送到一座色彩亮麗的大理石長月台邊平穩停下時,眼前已不見一人。他們走下高速道路,面對一條條燈火通明的隧道。阿爾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條隧道,舉步入內,阿莉絲特拉緊隨其後。蠕動場立即抓住他們,將他們向前推進,他們則舒舒服服地向後靠着,觀看着周圍。

他們好像並未置身於一條深深的地下隧道。所有迪阿斯巴人用來作畫的本領在這兒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在那些畫之上,天空遼闊無邊,四下都是城市的塔尖,在陽光里閃閃發光。這可不是阿爾文熟悉的城市,而是很早時期的迪阿斯巴。雖然大多數建築都很眼熟,但是與現在存在着微妙的差別。阿爾文希望能逗留一些時間,但他永遠找不到延遲穿越隧道進程的辦法。

他們在眨眼間就被輕輕置於一個四周全是窗戶的橢圓形大房間裡。透過窗子,他們可以瞥見鮮花盛開的花園,並為之心旌蕩漾。在迪阿斯巴仍然有花園,但眼前這座花園只存在於將它們設計出來的藝術家的心靈中。這裡看到的花兒,在真實的世界裡肯定是沒有的。

阿莉絲特拉被美麗的花兒迷住了,她顯然抱有這樣的印象:阿爾文就是帶她來看花的。只見她開心地跑來跑去,看看這兒又看看那兒,每當有新發現,就喜不自禁。在迪阿斯巴邊界四周那些被廢棄的建築物里,曾有數百個花園被那些隱蔽的神靈守護着。有朝一日,那些地方會重獲生機,但是,在此之前,他們只能在這裡欣賞古代的花園。

「我們得繼續向前走,」阿爾文最後說,「這只是開了個頭。」他跨過一扇窗子,幻象碎裂了。玻璃後面並沒有花園,只有一條陡直向上的盤旋式走道。他領先阿莉絲特拉幾英尺,但她很就趕了上來。在他們腳下,地板開始緩緩向前移動,好像急於把他們領到目的地。他們順着它走了幾步,但地板很快提速,他們無須再走。

走道仍然向上斜,到一百英尺處拐過一個直角,他們實際上是在沿着一條數千英尺深的豎直井道爬升,但他們並沒有感到不安,因為極化場不可能失效。

現在,走道又折過一個直角。地板的運動不知不覺放慢了,直至在一個長長的鑲着鏡子的大廳的一端停了下來,阿爾文知道,在這兒要催促阿莉絲特拉是不可能的。這不僅僅是因為某些自夏娃以來留存至今未能改變的女性特徵,更因為這裡的魅力無人能夠抗拒。據阿爾文所知,迪阿斯巴其他地方,沒有一處能與此處相媲美。出於那位藝術家的突發奇想,只有少數幾面鏡子是映現景物的真實面貌的——阿爾文確信,就連這些鏡子也不是固定的——而在其餘的鏡子中,你所看到的是自己正在變化無窮、頗不真實的環境之中散步。

在鏡子後面的世界裡,有時候有人走來走去,阿爾文不止一次看到自己所認識的臉孔。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看見的並不是他在此生所認識的朋友,他是通過那位未知藝術家的心在看過去,觀望行走在今世的那些人的前生。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特異性——無論他在這些變換着的景物前等上多久,他都永遠不會看到自己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