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30節 線上閱讀

第二天一早,比起床號吹響早兩分鐘,新兵班長的鬧鐘鬧起來。營房裡還是黑夜,何小曼右邊的鄰居一縱身躍起,同時向左邊伸臂,抓下左上方掛着的軍帽,立刻扣在頭上,與此同時,另一個新兵跳到門邊拉燈繩。就在新兵班長咕噥鬧鐘怎麼會響鈴的時候,燈光大亮,所有人都向何小曼注目。我們都以為會看到想當然的一個瘌痢頭,但大家全失望了,或說比真看到瘌痢還驚訝:何小曼的頭上不僅長着頭髮,而且一個頭長着三個頭的頭髮。讓我試試另一種形容:何小曼的頭上是一個頭髮的荒原,或者,頭髮的熱帶雨林。那樣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種不可遏制的充沛,似乎她的瘦小身體所需的能量攝入極有限,而節餘的能量都給了頭髮,那一頭怒髮衝冠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我們所有人是應該喜歡甚至羨慕這頭髮的,可我們都有點兒怕這頭髮,這頭髮跟我們比,太異類了,細看它的每一根都帶無數小彎,每一根都茁壯油黑,我們一時還不知道該怎麼去喜歡太異端的東西。終於有人對何小曼的頭髮發言了:「喲,這是頭髮呀?!怎麼長的呀?!」明明是質疑的。質疑者姓林,叫丁丁,她是新兵訓練中期來的,新軍裝里還繫着一條大花紗巾。她孩子氣地把手指尖伸到何小曼的頭髮上,一摸,趕緊縮回,看看手指:「不是染的吧?」何小曼把自己的頭挪開一些,挪到距林丁丁手指安全地帶。林丁丁接下去又說:「也沒燙過?」何小曼搖搖頭。丁丁又說:「怎麼長成這樣了?」明明有點兒嫌惡了。

從此我們有了個基本態度,對何小曼的頭髮的微微嫌惡。

後來何小曼告訴我,當年她跟接兵首長和其他新兵在上海登上西行的火車的時候,送行的只有母親。母親想在女兒遠行的前夕再做一回親媽。火車晚上發車,母親的送行從上午就開始,開始在火車站的行李寄存處。母親替女兒寄存了不大的帆布旅行包,然後領着她來到淮海路上。有一家叫「鮮得來」的小館,做的排骨年糕名氣極大,店堂里坐不下,大部分人都端着盤子站在馬路上吃。母親就在馬路上宴請女兒。她只買了一客年糕,讓小曼吃,自己一手端着一碗湯,一手端着個放辣醬油的碟子,不時提醒女兒:「蘸點兒作料呀!喝口湯呀!」沒有餐桌,母親寧願做女兒的餐桌。吃完午飯,娘兒倆又去逛公園。二月天出了個四月大太陽,母親在復興公園的草地上鋪了張報紙,讓女兒坐上去,由她來為女兒梳辮子。小曼的頭髮難梳,母親把她梳得疼極了,比弟弟揪的還要疼,疼得她眼淚盈眶。父親活着的時候,她最怕母親給她梳頭,寧可由父親用條手絹馬馬虎虎把她頭髮紮成一大捆。自從做了拖油瓶被拖進繼父家,她便開始想念母親梳頭的疼痛,但母親再也沒心思沒時間花在她的頭髮上了。母親給她梳頭簡直就是跟她的頭髮打仗,哪裡有反抗哪裡就有鎮壓,最終把那一頭不斷抗爭的頭髮全部制服,從頭頂到辮梢編成了花兒,告訴她那叫「麥穗花兒」,也叫「法國辮子」。她問為什麼叫法國辮子。母親柔聲說,也是別人告訴她的。小曼猜「別人」就是她的爸爸。母親此刻在想她的親爸爸,母親跟小曼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看見小曼的相貌和體徵替她的親父親活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念她那個軟弱善良的前夫。前夫的好大一部分活在小曼身上!二月的陽光里,他們一家團聚了,只是缺席了小曼的親父親。斗破蒼穹小說

「你知道你這種頭髮叫什麼頭髮嗎?」母親突然問。斗羅大陸2絕世唐門

女兒不知道。

「叫紗發。中國人難得長這種頭髮。」

小曼還認識一個長這種頭髮的人,她的好爸爸。母親還不只一次說過,貴人不頂重發,這麼厚這麼重的頭髮,只長在苦命人頭上。

我們看到的何小曼,就是把母親的手藝藏在軍帽里的瘦小新兵。我們怎麼會知道,小曼想儘量長時間地帶着母親的痕跡在我們這群陌生人中生活。對於她,母愛的痕跡,本來就很少,就淺淡,法國辮子也算痕跡,她想留住它,留得儘量長久。兩周之後,辮子還是保持不住了,她在澡堂的隔扇里拆洗頭髮,卻發現拆也是難拆了,到處是頭髮的死結。她把核爆炸蘑菇雲一般的頭髮塞進軍帽,跑到隔壁軍人理髮店借了把剪刀,把所有死結剪下來。我們要揭曉她軍帽下的秘密時,正是她剛對自己的頭髮下了手,剪了個她自認為的「劉胡蘭頭」,其實那髮式更接近獅身人面的斯芬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