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29節 線上閱讀

在我過去寫的小曼的故事裡,先是給了她一個所謂好結局,讓她苦盡甘來,跟一個當下稱之為「官二代」男人走入婚姻,不過是個好樣的「二代」,好得大致能實現我們今天年輕女人「高富帥」的理想。幾十年後來看,那麼寫小曼的婚戀歸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給她那麼個結局,就把我們曾經欺負她作踐她的六七年都彌補回來了?十幾年後,我又寫了小曼的故事,雖然沒有用筆給她扯皮條,但也是寫着寫着就不對勁了,被故事駕馭了,而不是我駕馭故事。現在我試試看,再讓小曼走一遍那段人生。

要是在我那堆老照片裡好好地勘探,能把何小曼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找出來。照片上的何小曼穿着沒下過水的新軍裝,軍帽把頭髮全罩在裡面,掃馬路女工戴防塵帽的戴法。照片是她入伍後的第一個禮拜天照的,眼睛看着前方,並不是看着攝影師鑽在遮光布里的前方,而是把自己的來路歷史全切斷而光明都在前方的那個前方,緊抿嘴唇,嘴角勁兒使得大了點兒,當年時興這種李鐵梅亮相口型。何小曼是一九七三年的兵,我那時已經被人叫成蕭老兵了(也可以聽成小老兵)。我被臨時抽調到新兵連,是為了給新兵們做內務指導。我可以把棉被疊得跟磚頭砌得一樣方正,一樣硬邦邦、不溫暖。我還有個手藝就是閉着眼睛打背包,閉上眼睛把鬆散的棉被棉褥綑紮成一個一尺半寬,一尺八長的背包只需四十五秒鐘。那時候我暗裡談戀愛,明里爭取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一切都做得惡狠狠的。一九七三年春天,從上海來的女性新兵整十人,一間簡易營房裡擺十二張通鋪,頭一個鋪歸班長,最後一個屬於副班長。蕭老兵暫時睡在副班長位置。何小曼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視野:軍帽戴到腦門兒,帽子後面也不見任何頭髮,乍一看是小男孩。兩周有人就發現了問題:何小曼從來不摘軍帽。熄燈號吹響,她的帽子還在頭上。凰權弈天下小說

上海話是很適合交頭接耳的。交頭接耳的結論很快出來了:「一定是個瘌痢。」凡人修仙傳小說

那幫新兵都十五六歲,正覺得新兵訓練不好玩,想找什麼玩一玩。於是有人提議,刺殺訓練的時候假裝刺偏,用木槍把何小曼的帽子挑開。很快發現這麼玩兒可能會玩兒大:萬一挑不准,挑到眼睛上,或者手上輕重不對,木槍杵傷她,那就玩兒大了。新兵連是什麼地方?是退貨的地方:一旦發現殘次品,哪裡來的退回哪裡。所以新兵訓練三個月是一段試用期,誰也闖不起禍,否則試用期隨時可以結束,你從上海千里迢迢來成都,唯一所獲就是一套新軍裝。冒着被部隊退貨的風險揭露一個瘌痢,不值。

一周過去,何小曼那日夜都是無懈可擊的軍容風紀。通鋪上方的牆上釘着鐵釘,掛着軍裝軍帽,「錯」戴別人的帽子是可能發生的。新兵班的班長在我們眼裡是正規軍,從通訊團來的。只有她一個人戴手錶,還擁有一個旅行鬧鐘。我們打起她鬧鐘的主意來。一聽我們要借鬧鐘,班長馬上拉起防線,問我們「想幹什麼」,但口氣已然斷定我們「干不出好事」了。她一對小眼白着我們,笑笑:「不借。」倒是乾脆。不借我們也有辦法,偷偷把她鬧鐘的鬧鈴上到五點五十八分,比起床號早兩分鐘。兩分鐘足夠我們開燈,讓何小曼軍帽下的秘密大白天下。

新兵們密謀,一旦聽到鬧鐘鈴聲,就由何小曼右邊的人「錯戴」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