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28節 線上閱讀

天快亮她都是冰冷的。燒就是不發,什麼病也不生。第二天夜裡接着泡,還是一夜冰涼。她這麼積極主動地找病,可病怎麼就是不來找她呢?第三天早晨她決定「生病」,不起床了。第一個來探望的是保姆。保姆是來找她去排隊給繼父買早點的。保姆離開後,母親慌慌張張地來了,腮幫上帶一道枕套上的繡花壓出的深痕。她伸出此刻顯得無比柔軟的手,觸摸一下小曼的額,又摸了一下自己,渾身一抖:不對呀!怎麼比活人涼那麼多?!她撩開被,柔軟的手在女兒身上輕輕搓揉。這不是摑她耳光的手,是她撫弄琴弦的手。母親再次驚駭了:太不對了,活人的身體怎麼是這個溫度?!她乾脆鑽進被窩,抱住女兒,抱得像上回那樣緊……不,更緊。女兒是臉朝牆壁躺着的,身量比她高半頭的母親從她身後抱住她,抱得太緊了,血液的熱度隔着兩層皮膚融進她的血液。她覺得自己被抱小了,越來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裝入母親的身體,裝入她的子宮,在那裡回回爐,再出來時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名分。

母親什麼也沒說。要說的太複雜了,怎麼說得清?這娘兒倆之間該有她們自己的語言才能講得清:她們自己的語言,對於任何其他人都是密碼。就從那一刻,小曼意識到,這家裡還有比她更變形的,就是母親。母親的變形必須隨時發生,在不同的親人面前要拿出不同形狀。能夠想象,每變一次形,都不無疼痛,不無創傷。正是意識到這一點,小曼決定離開家。

這一天是何小曼的開始,她要尋找走出家庭的道路。烈火如歌小說

你知道一九七三年的上海嗎?到處是全國各種部隊文藝團體的招生點。因為前一年林彪事件,部隊停止招兵一年。何小曼的名字出現在每一個考生登記簿上。她不屈不撓,把學校文藝小分隊練出的那點兒本事超常發揮,在走出到第十一個招生辦時,背後響起一聲呼喚:「小鬼,等一等!……」

何小曼回過頭,萬一叫的是她呢。叫的還真是她。我想象小曼當時怎樣把她渾身最優越的眼睛利用到極致,讓眼睛做兩盞燈照亮她平庸的五官。那時部隊首長都管我們叫小鬼。「你是姓何吧?」凰權弈天下小說

招生的「首長」一邊看着登記簿,一邊朝她招手。這個「首長」就是郝淑雯。雖然郝淑雯比她叫的「小鬼」只大一歲,卻已經透出首長式的威嚴和慈祥。我記得小郝參加了那次接兵任務,專門給考生示範舞蹈動作,測驗考生的模仿能力和舞蹈感覺。小曼的模仿能力很強,幾年的學校演出也讓她長了表演經驗,加上當時各種舞蹈舞劇里都有那麼個小戰士,來兩段特技,被人托舉托舉,我們正缺少個頭兒小小,會翻跟頭的女孩兒。何小曼會翻不少種類的跟頭,我們認為這跟她不怕死,不惜痛有關,反正也沒人疼,摔壞拉倒。我後來對她認識深了,有一天對她突然一悟:她潛意識裡有求死之心。對此她肯定毫無知覺,但從她熱愛生病,熱愛傷痛,熱愛危險來看,我覺得我也許比她自己更懂得她。

郝淑雯叫住小曼,小曼轉身向她走去。這是她命里的最重大轉折之一。她看着面前高大美艷的北方女兵,動都動不了。郝淑雯當年走在馬路上,中學生們會追好幾個電車站,跟今天他們追歌星明星一樣。

郝淑雯也動不了,被何小曼的眼睛釘在那兒。這小鬼生了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平時躲着你,不看你,一旦看你就帶有嚇人的凝聚力!郝淑雯讓何小曼寫下她家裡地址,假如需要她複試,會往她家裡發通知。必須要提到的是何小曼那天的裝束,她穿的就是那件結頭累累的黑毛衣,緊繃繃的在她一根木棒似的身體上箍出了曲線。小曼在登記簿上寫的是演出小分隊輔導員家的地址。親父親死後,只有這個輔導員得到過小曼的全部信任。她留了一手,萬一招生辦的「首長」走訪,輔導員不會講何小曼壞話。

三天後,小曼收到了複試通知。這次她是把命都拿出來複試的。平時沒練成熟的跟頭也亮出來了,一個前空翻沒站穩,整個人向後砸去,後腦勺都沒倖免。當時所有人都驚叫起來,認為她一定摔出了三長兩短,但她一骨碌跳起來,用疼歪了的臉跟大家笑了。正是這個歪臉的笑,徹底感動了招生第一首長舞蹈教員楊老師。對於死都不怕疼更不怕的女孩兒,還有什麼可怕的嗎?他在她身上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各個舞蹈中的「小戰士」。

這樣,何小曼不可逆轉地就要走向我們這個也將虐待她的集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