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27節 線上閱讀

三年後,小曼奔着紅毛衣長大了,但紅毛衣穿到了妹妹身上。母親的說辭是,妹妹皮膚白,小曼黑,穿紅色鄉里鄉氣。母親不願說主是繼父做的,但她怕在拖油瓶女兒和繼父之間弄出深仇大恨來,自己擔當了。母親一副「你還嫌我不夠難,還要往死里為難我」的樣子。小曼什麼也不說,撇下已經為難得奄奄一息的母親,回亭子間去了。第二天她在妹妹的衣櫥里找到那件紅毛衣,對着太陽光看,儘管被蟲蛀成了笊籬,可還紅得那麼好,紅色微微暈在周圍空氣里。死去的父親跟母親結婚時,在一家毛衣作坊給母親訂製了這件婚服。母親穿扮得越發年少,他似乎滿足的就是把一個小娃娃般的新娘抱進洞房。父親在天有靈的話,知道紅毛衣沒他親女兒的份兒,而去把別人的女兒穿扮成了洋娃娃,一定會在天上傷心的。因為父親遺傳的微黑的皮膚,她不配穿紅色。紅毛衣就要屬於白胖的妹妹。她拆開袖口的線頭,袖子很快被她拆掉。不一會兒她就成了個拆線機器,按照她心裡一句咒語的節奏運行:「讓你紅!讓你紅!讓你紅!」

一個晚上,她把紅毛衣變成了一堆彎彎曲曲的線頭。染色當夜進行。她白天就在弄堂里看好一個鋁盆,盆扔在一個鄰居家門口,等廢品站來收。盆原先的功用已經作廢,因為把它當十多年衛生間的老貓死了。她把鋁盆放在煤氣灶上,煮了一盆水。水沸騰時,蝕入鋁質的貓廁所氣味淡淡地升騰。她往沸水裡投了一包黑染料,用一根木棍攪動一鍋黑水,再把一堆紅色線頭投進黑水的渦旋,滿心還是同樣咒語:「讓你紅!讓你紅!讓你紅!」她和着咒語的節奏,看紅色被咕嘟嘟黑水淹沒,眼看着就黑透了。

紅毛衣所有的歷史和秘密被碎屍滅跡了。錦繡未央小說

第二天早晨,誰都不知道晾曬在弄堂那根公共曬衣繩上的黑色細絨線是誰家的。至於鋁盆,早已被扔進了弄堂外大馬路上的垃圾箱。小曼第二天夜裡將黑絨線收回,套在膝蓋上獨自繞毛線,斷頭都被仔細接上,結果繞出幾大團挺體面的新絨線。她到區圖書館借來編織雜誌,夜深人靜時分編織。直到春天又至,妹妹要換裝了,大叫紅絨線衣失蹤了。小曼自然成了頭號嫌疑人,可是沒人能逼出一句供詞。母親到學校打聽,到小曼所在的文藝演出小分隊打聽,沒人見過她穿那件紅衣裳。心理罪小說

秋天的一個夜晚,小曼織完最後一針,把所有懷疑猜想的線索都收了頭。第二天早晨,她梳洗之後,換上了新毛衣,它黑得可真透,宇宙黑洞不過如此。她的親父親,母親,和她小曼,他們共有而不再的曾經,全被埋進黑色。黑色,最豐富,最複雜,最寬容的顏色,它容納了最冷和最暖色譜,由此把一切色彩推向極致。黑絨線衫,褲腿寬大的假軍褲,一頭野頭髮用了幾十個髮夾別規整,小曼走到弄堂里,人們悄聲議論:「拖油瓶怎麼了?一夜之間成美人了!」「美人?賴三!(女阿飛)」

母親是唯一一個看穿黑色如何藏污納垢的。早上她看見小曼苗條到妖冶的背影,沒動聲色。

像所有中學一樣,小曼的學校也是「複課鬧革命」,鬧革命為主,複課是沒有正經課上的。每天下午學校文藝小分隊排練,母親就是在禮堂找到了穿着黑毛衣踢腿下腰的小曼。母親盯着黑毛衣,看出紅毛衣碎屍滅跡案的整個過程來。湊近了,能看出黑毛衣里藏了許多斷頭。被蟲蛀成的洞眼,拆成線就斷開來,要耗費多大功夫去接啊,女兒簡直能去紡織廠做擋車工了。那麼美的一件紅衣裳,就葬在這黑色里,以這鬼氣的黑色還了魂。還看出什麼了?那兩個系在領口的絨球去了哪裡?母親揪住黑毛衣的領口,伸手進去掏,絨球充當了女兒永遠欠缺的那一截青春發育。明朝那些事兒小說

「要面孔嗎?」母親看着兩個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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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不吱聲。

母親抬手給了女兒兩個耳光。

當天夜裡小曼在浴盆里放了半盆冷水,把自己泡進去。江南三月,夜裡的冷水還是足夠冰冷,足夠泡出一場高燒來。十年前,就是一場高燒讓母親長久地抱了她。一場高燒讓母親還原成她一個人的親媽。十年裡她也太不爭氣,一次像樣的燒都沒發過。她在冷水裡泡了足足一小時,自身的三十六度五把半盆冷水都泡溫熱了,渾身冷得發僵,僵硬得正稱心,上下牙嗒嗒嗒地敲木魚,響得能供戲台上的小旦跑圓場。好了,泡到火候了,她欣喜如願地把自己從浴盆里打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