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24節 線上閱讀

何小曼跟着母親嫁到上海安福路之後,弄堂里的女人們不知道這個又瘦又小的六歲女孩叫小曼,都叫她「拖油瓶」。在弄堂里摘菜剝豆的她們看着何廳長的轎車開到弄堂口,車裡下來一個年輕女人和四五個箱子,箱子都下完後,大家以為嫁妝就這些了,女人卻又探身到車裡,拽下一個小人兒來。何廳長娶親,一條弄堂都是知道的,但女方還帶了件活嫁妝來,大家就為廳長抱屈,認為廳長不大合算了。人們不知道的是何廳長在太行山老區還有個家,大軍解放了上海之後,他又給自己成了個家,娶了個上海入伍的看護。女看護跟他參加了抗美援朝,已經懷孕的她犧牲在朝鮮的土地上。何廳長同時失去了新媳婦和兒子,也失去了還沒有過熱的新生活。

戰役尾聲中他負了傷,得到轉業機會,他堅決轉業上海。他那個還沒有處熟的新媳婦,就是他在戰上海時娶進門的。找一個上海女人對於何廳長,含有在哪裡失去就在哪裡奪回的意義。何廳長隨着大軍征服上海之後,漸漸感到這征服並沒有落實,娶上海女人是他持久永恆地征服上海,是把征服落到實處。用我們當下的話來說,打下上海這座城只是取得了硬件,而把上海女人娶到家裡才是掌握軟件。可是等他從抗美援朝戰場回來,上海姑娘跟解放大軍的婚戀大聯歡已經散會,上海姑娘從最初的崇拜熱昏中醒過來。藏地密碼小說

他當上了建築廳廳長之後,暗中指定人事處處長做媒人,先把本單位的單身女人梳理一遍。兩年過去,媒人在女製圖員,女統計員,女土木專家那裡都軟軟地碰了壁。上海姑娘們對一個三十多歲,一婚再婚,呼出大蔥味兒的老革命沒有感覺,也看不出合算來。廳長几年鰥居,家不成家,年紀長上來,頭髮少下去,於是廳長跟媒人更改了指示,黃花閨女拉倒了吧,給他對付個「二鍋頭」就行,但一定要上海女人。媒人問要先拿小照看不,他搖搖手,上海女人,會丑到哪裡去?小曼的母親就這樣給推到了何廳長面前。梳一對大辮子的小曼母親相貌是超標的,並且那對大辮子給她年齡也造了個騙局。

那年小曼的母親二十八歲,弄堂里都說她看看也就二十二歲。在鄰居眼裡,這對娘兒倆就是大小一對無殼蝸牛,爬進弄堂,爬進何廳長的屋裡,在何廳長堅實的硬殼裡寄生。餘罪小說

小曼的繼父以為自己征服了小曼母親,不費一槍一彈,征服在戰前就完成了。他從未意識到,小曼母親對於他的征服正是從他拿下她後開始的,從她低聲下氣進入那套大房子開始的。母親的低聲下氣給女兒做了行為和姿態的楷模。母親都寄人籬下了,拖油瓶更要識相。何家保姆是太行山老區的婦救會會員,廳長的遠房侄女,一盤水餃端上桌,破了皮兒露了餡兒的餃子,必定堆放在小曼面前。小曼的筷子繞過破的直取好的,保姆的眼睛就會看看廳長,意思是:看看這個拖油瓶,還挺把自己當個人兒,上你這兒做大小姐來了!小曼母親此刻便會動作極大地將露餡兒餃子分出兩份兒,一份兒夾到自己碗裡,一份兒夾到女兒碗裡。保姆你挑剔不出她什麼,人家等級觀念森嚴,自己知道地位在哪裡,餃子若有剩的她會吃幾個,沒剩的她就用餃子湯下麵疙瘩。假如小曼為吃爛餃子沉下小臉,母親會淚汪汪地在她床邊坐一會兒,喃喃幾句:「要不是為了你有個好環境,我會嫁給他嗎?」或者:「勿好忘本哦,沒有他你連破餃子都沒吃的……」這個「他」是母女倆在私下裡對何廳長的尊稱。最厲害的是:「你還嫌姆媽不夠難,是吧?還要跟他們作對為難我,是吧?! 」每說到這一層,小曼就不行了,一把抱住媽媽,嘴巴喉嚨被嗚咽塞滿,但心裡都是誓言:我會更懂事的,我絕不會再讓媽媽為難的。

小曼的日子在弟弟妹妹出生前還是能過的。弟弟是母親帶她住進何家的第二年年底來的。弟弟是怎麼來的小曼似乎都明白。一天夜裡她在大睡房門外聽見那張大床的彈簧嘎吱了一個小時。一般只要門裡一安靜,她就馬上鑽回自己小房間。因為她知道母親很快會出來,到馬桶間去洗。母親很講衛生,她衛生了之後,會端盆熱水,伺候繼父衛生。可是那天夜裡,出來的是繼父,他在馬桶間裡衛生完,走到小曼房門外,敲了兩下門。她不作聲,繼父說:「才幾歲就幹上特務了?偷聽偷看的!我跟你媽是兩口子,聽見啥你跟誰告密去?」

她當時站立的位置跟繼父僅隔一扇門。她的哆嗦都傳導給門了,因此繼父應該看得見七歲的她哆嗦成什麼樣了。母親也在門外說話了。母親聲音是柔的:「曼曼呀,你不會做這種事的對吧?不會偷聽的,對嗎?就是去上了一趟馬桶,對吧?」

繼父火了:「我會聽錯?我干偵查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呢?這小丫頭一天到晚偷聽!」

母親說:「曼曼你出來,告訴他你會偷聽嗎?」

繼父也說:「出來!」

小曼的脊背頂住門,一聲不吭。等那兩口子的骨縫裡都是春寒料峭了,才放了她,回大睡房去了。他們回去很久了,小曼還站在原地,脊背和門扉,不知誰更冰冷。第二天沒人提這事,一場高燒救了小曼。母親跟單位請了假,全職做女兒的看護,一條小毛巾蘸了水,在她燒焦的嘴唇上輕拭。她嘴唇上的燎泡破了,幹了,舌尖觸上去像舔着了掉渣兒的酥皮點心。